嘉年华(14)
湛春成撂下报,“你放屁。”
湛超不服。你只透过他人黄钟大吕式的总结来否定我夜以继日的观察所得,就对吗?即便它们只是千百年来世间众鲤里的唯二。彼非鱼,焉知鱼之情爱?
于是关系不止于人畜,更蕴有一层“缄默者与知情者”的意涵。唯我知晓你们的孤独与悖德。这样抽象而反常的感觉,只存于人未能领悟到自己与现实有紧密联系的十四岁左右,只在一秒钟的水和时间内,一旦再次呼吸,就可能丢失那份感觉。丢失后影子还在,丝絮牵连,偶尔想起来,心里有怅惘。人也必得严肃尽早地对待它。
湛超此时正面冲小潭,盯准一尾。他睾/丸的痛楚仍没有全然消去,甚至逐渐有揉捏后的压迫感,急欲英姿勃发,去该去的地方;两片唇也滚烫。二者相合,就是最确凿的性/欲。可居然?他妈的。他想咆哮。他觉得或许还有的救。他之前手/淫想得都是女人乳/房,基于此,就自虐一样再次去想,粉白、饱硕、抖颤,有青的经络。倒也不是不激动,只是更像巴浦洛夫条件反射,我惟其不可。手在眼前翻来覆去。慌张、畏怯、愉悦。鲤尾击破水面浮漾的一汪月。湛超决然淹溺进手掌,嗅那皂香。他跃入泳池,游向那人,捞起他,扳正他,拼命亲吻他的面庞。他问为什么,他说我也不知道。
逾刻,湛春成趿拉着拖鞋,推纱门,喝:“干嘛呢不睡觉?!”隔壁狗吠。
“哎。”湛超朝前趔,手杵进池子,苔藓腻滑。鲤哗地匿深,吐泡说我保密。
彼年湛超的一笔日记:“晴。上次写是多少号来着?这他妈能叫日记吗?可转眼,居然就到了世纪的倒计时。我应该不会再长高了。电视里总他妈在回顾历史,搞得人很紧张,好像真的要地球爆炸一样。会吗?那去年洪灾算谁的?临末日还来那么一手。我觉得不会了。但不论2000是世纪伊始,还是人类的死亡,我好像都应该去告诉他,当做礼物或着遗言。告诉他虽然我不了解你,但我正热烈地爱你(喜欢吧?算了。)”
句号一落,就撕了。并在另页,写满了大大小小的“遥”。
之后仍过着窥伺的高中生活。说起来猥琐:听课之余,看他的背影,分秒必争,觉都睡得少。他碎发茬,白衣领,牛仔裤,削瘦的颊颐。偶尔有交流:你的作业本,谢了,嗯,哎,嗯?没事。视野在急剧缩窄,边角晦暗,只能快速而精准地聚焦在他身上。对角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距离和阳光下的粉笔灰,会让他看起来更漂亮,却不可避免地日趋燥郁与不满足。湛超开始强烈渴盼着能触碰他,做他喜忧的第一目击者。甚至会因孙迎春久无调动座位的打算,而厌恶起无辜的徐静承。
他的柔情和愤怒常在他偏头向他的一次微笑里达到顶峰。那种感觉很奇妙,胸膛如气球鼓胀,蝉声般有嘒嘒动响;又像余生的情绪有了盛放的容器,但却是一只摔过的钢笔,动辄迸出一团酽墨,透去了纸张背面。
“哎。”钱越手在湛超眼前乱晃,“哎。”
“有事儿说。”湛超擒他手腕,“要烟?下课我给你。”
钱越凑近,“哎你是不是讨厌颜家遥啊?老瞪他。”
湛超笑,“你是什么神算子?”
“操,你也嫌他这人装模作样?”贺磊伸头。
“没有。”你放屁。
钱越说:“还是别招惹好,我目测,他是属于蔫坏的那种。跟他同桌一样,阴。”
“哈哈。”你也放屁,你目测个屁,你当你游标卡尺。
“操,真的。”贺磊笃定,又问:“中午吃什么?”
鲁猴子也凑来,“我妈给我带了腊鱼。”
“辣鱼?多辣?”钱越说,“班主任让我再找两个撑杆跳的,湛超贺磊,我写了啊。”
“操,写什么你写。”贺磊拦,“除了篮球我什么都不会。什么杆?撑个毛。别写。”
“不用会,长得高就行。”钱越扇开他,“飞起来,屁股一拱就过去了。”
湛超问:“报什么?”
“腊不是辣。”鲁猴子解释:“秋季运动会啊。超哥你是不是班会上又睡觉呢?”
湛超:“都快他妈穿羊毛裤了。”
钱越:“前阵子不老下雨么。到底哪个辣呀?”
鲁猴子:“腊肠的腊。”
湛超:“表给我。”伸手拽。
皱巴巴一张纸,展看粗看又细看:颜家遥报了四百米、立定跳和审稿组。齁累。
他问:“审稿儿是什么?”徐静承也在。
“就给广播站写稿子播,加油打气喊口号。每个人都得写,每班每天不少二十五条。”钱越说,“写完了审,留文笔好的有感染力的,不合格的切掉,三比一采用率。”
贺磊:“什么叫不合格?喊口号还有不合格?操。老子还不写呢。”
钱越说:“像你这种政治觉悟低的,四化写成三化怎么办?三个有利于写成四个有利于怎么办?发展是硬道理写成软道理怎么办?心浮气躁的,也防着有人借大喇叭告白。”
贺磊:“那我写不来。哎操,谁傻逼运动会上告白?”
鲁猴子附和:“就是。”
“撑杆跳给我写上吧,使劲蹦就行了吧?”湛超把表还给钱越,“还有审稿组。”
贺磊:“操?”
闫学明眯着眼敲黑板,“四组后两排不要凑一块讲小话。”
运动会那天是晴日子,气温森冷,日头则毒。庐阳区百花井综合露天体育场,解放年代墙绘,斑秃的绿(存疑)茵,煤渣的跑道,如间歇踩了鸡颈的话筒啸音。
运动会的本质是“撒野”。我不需强身健体。我不需思想教育。我更懒得勇创佳绩。我希望不下雨,不上课,人声鼎沸,进行曲响遏行云,比赛的都是去上刑,我们则操场上走、坐、乱看、揪草、骂人、踢石子、喝饮料、换烟抽、评点田径组的女生的腿、窃赏奇书《家庭按摩》、呸尹志平居然他娘的奸污了小龙女,一切统称“合理化虚度光阴”。有所迷恋者,幸福而劳瘁,突破距离桎梏,而贴近谁,搭上两句话。你什么项目?哦,几点钟比?那等下我帮你拿衣服吧。你要喝水吗?我去买。要冰吗?我给你别号码牌。交递物什时有些微肌肤上的触碰。各自无心成意,鬼祟而勤勉地催芽“爱情”。
甭想,少有众目睽睽暴露于阳光下的“英雄救美”。有也不赞许,只当你傻逼:这蠢蛋,公然当老师校长眼瞎,洗干净脖子等着叫办公室吧。
高一三居二层看台中央,日头匀得像烙饼。女的外套覆面徒留眉眼,如地里长出一簇中东妇女;男的你怕晒?均炕得蹙眉眯眼,脸上端是副“还我山河”。
徐静承携领四只喽啰,“第一遍首先不要字丑的,广播员看不懂,颜家遥你负责一下。第二遍就是看有没有病句,读不通不要,刘芸你主要看一下。最后再看立意,留修辞多排比多的精品,这个主要就我负责看。”
湛超问:“我.....就闲坐着?”
徐静承托镜腿儿,“你负责收稿子,威逼利诱,每个人都要写。”
“啊?”唱红脸儿呗。
“你长得帅人缘好,能调动大家的积极情绪。”
哎别别受不起。
颜家遥穿件浅灰抓绒连帽衫,藏蓝牛仔裤,白球鞋。皂香依然。他轻笑出鼻息。
“那好吧。”湛超就义。
人需得尽早顿悟:帅,就是好使。湛超不多时收来一沓。分发下去,一时间满目长长短短的字条,大大小小的字迹。近雪白的光下一行行读,圈改,动辄目眩。周围有欢呼、枪鸣、哨音,和无数无法区别归类的动响。湛超执意不听,只听他的呼吸,他笔尖勾画的窸窸窣窣。逾刻手撑平,飞于他前额高处,随日光横移,那抹影儿跟着走。不久愈发贴近他。开口头两字居然有点抖,“颜家遥。”
“嗯?”抬头,才察觉那只小伞蓬,“谢谢。”
“你等会儿是什么项目?”
“立定跳远。男子田径都在明天。”
“你应该挺厉害吧?你排球那么好。”
“我连我身高都跳不到。”
“那你还。”
颜家遥看他,鼻梁有汗,“赶鸭子上架呗。”
湛超笑,问:“四点是吧?”
又说:“我给你写一张稿。”
“啊?哦,不用。”
“我会只写你的姓,不写你全名。”
“真不用,跳个老末还给我加油,丢人现眼。”
“谁说得准?万一呢,咻儿,你蹿个两米。哇塞。”
颜家笑笑,“那随你便。”
“你别听岔了。”
“我尽量。”
——谁会觉得那是预谋?
天高、无云、人倦倦。广播站广播员是名动五中的高三“小周群”,品貌轶群,走艺体,今年目标北广。她声音如深涧飞鸟,天赋极高,文字过目即能恰切断句,读得风致楚楚。先照旧是凄厉啸音,捏了话筒,继而读字:“致,高一三班颜。今天的你英姿飒爽,今天的你朝气蓬勃,今天的你必将一马当先。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不要放弃,不要气馁。成功必将属于你。正如诗云:
我胸中萦绕着无数岛屿,许多达南海岸,
在那里时光会遗忘我们,悲哀不再临近身边;
很快我们就会远离玫瑰和百合,星光的侵蚀,
只单纯是一对白鸟,亲爱的,出没在海浪之间。”
另个女广播员伸头,“怎么还亲爱的?!”扒拉纸,“哪个班审的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