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2)
“我提前收工了,他生意哪天都好。”
“哪个叫小岑脸长得蛮好?有年哦,经办的那帮有病,选你妈个永达先生小姐,长了眼的都晓得小岑几好看,好多投他的。”她目光柔热。又问:“跑车子不好做吧现如今?严得很,又搞那个什么鬼网约,那个易到。你成天累死又能挣几个呀?看看,一头汗。”白手想抬过来揩。
过来个女人,一左一右抱着孩子,乜斜眼,“让让!打情骂俏!堵着路!”
“管姐。”湛超退开让路,先自要走,“那没事我先走了。”
“哎小湛!”
没喊住他。论风驰电掣脚底抹油,谁能飚得过黑哥呢?
店里有音响,几首情歌车轱辘,音量奇大。湛超佩服颜家宝能巍然不动钉音响边上玩手游。突聋知道么?两个齐头帘正围着岑遥问价,指那件阔腿的要看,指那件水洗的求抹零,湛超识趣不出声,进门放了蛋糕,拍颜家宝汗微微的后颈子:“瑶海帅哥。”
颜家宝抖腿,似是尿急,“百分之三电!马上过了。”
说什么来什么。她脸色突变,愁云凝结,猛戳屏:“哎,我操,你妈,诶?!哦操,他大爷的关机了我靠!”脏字跟水似的滴滴淌。
“当心你哥来撕你嘴,姑娘家家的。”湛超拔起充电头丢她,“手机换了?”
颜家宝往货堆一躺,两腿大分,“摩托罗拉烂三防。我哥就个老抠逼。”
“头一个呢?不你求爷爷求来的苹果吗?”
她弹起,比禁声:“嘘——食堂搞丢了,你别提,本来他都忘啦!给你提醒他马上又来扒我皮。”
湛超抱臂挢首,笑微微的,“来说说,上个大学你丢几部了?你老哥这回没给你换一按136往外喊的都算他善良,那说是超强待机,还没人惦记。”
她颤巍巍比个三,“又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这数还得翻番。”
“蛋。”她嚷,“你说的,我没说。”
湛超弯腰倒水,“老何上星期出车捡了台苹果,三十块钱找人破了ID又不会用,搁家放灰呢。明我问问他,贴个差价看能不能给你拿过来。”
“我棱?!个真的?别卡我。”她脸上云销。
见过都说,岑遥颜家宝不像是同胞兄妹。岑遥瘦,形似瘟鸡,这丫头则皮肤色深紧亮,四肢颀长,留短发。同班男女喊她宝哥,打架没谁抡过她;说五官,她五官落笔重,是连心眉,很英气,酷似青年肖雄。以上是好,掉头说孬多了去。首要是受油炸麻辣串一类荼毒,甫一成年,就些微显高、壮;加之打扮中性,离远端看,似是根自走立柱。班级卫生角打初三起就是她坐,岑雪不满,“不重视我家伢”,去反映了一回,班主任蹙眉,“你家丫头往哪一坐,后三排统统说看不见黑板,我们也没办法呀。”
岑遥看她像亲闺女, 结果娇花成了套马汉,他肝都快硬化了。他又拿嘴蜇人:人以后专业出来白衣白褂,给人换水扎针,被人叫天使,你再不长心数试试看?穿上护士服就跟个粮油店里压面条的一样!你怎么?预备以后扛病人一口气上七楼不费劲连轮椅都不用?那你他妈不如毕业了去给人送煤气。被这么叮咣五四数落着长大,颜家宝爱他、敬他,恨不能半夜爬起来一水瓢抡死他。
顾客出门右拐,岑遥才停转。湛超递去一杯吹温的水。他灌饱一口,拂掉汗,挤按眉心,“我他妈最怕小姑娘来买裤子,糟批事情一堆,就买个短裤,线头问题我得给解释二十遍。几十块钱的东西它能没线头么?当李维斯呢?妈的想什么呢都。上次有个弄死弄活要试的,我还给她临时扯个帘,试了又他妈不要,例假把裤子都沾脏了。”
颜家宝开机又玩一局,“女的来亲戚憋不了,我恨不能拿塞子堵。你得理解。”
“你恨不能把奶都割了。”岑遥挑眉,瞪她,“颜家宝,来你那个腿还想岔多大?我掰断了给你挂脑颈把子上可好?”
“你是人么你?”
“那我是什么?”
“犬。”
“来你过来颜家宝。”
她摇头晃脑装听不见。
“下半年生活费你别要了,重庆台湾的你也别去了。”
颜家宝关了手机,敛容正色,捧根衣架,状如廉颇讨打,“真的!弟子知错了,师傅你想怎么揍我?悟空都听你的。”
湛超都快笑不动了。
清掉日账,搌块湿布擦净假模,关灯,锁卷闸门,去吃馆子。刚下了消防通道,岑遥一摸口袋发觉钱包没拿,“先走,拿了我追你们。”小跑着往回踅。快手取了东西,锁门返身,发觉湛超跟上来了,正立角落里抽烟等着他。角落黢黑,小火头酥红,随他吞吐胀大缩小。岑遥一乐,问他上来干嘛,干等着,又问家宝呢。湛超不搭腔,熄烟凑过来抱他。两人都不是坐空调房的命,四肢汗黏黏,贴起如胶粘。两人亲通嘴,蹭下一背墙灰。岑遥舌尖勾断唾丝,“家宝呢?”
“先让她去车里等我了,走吧。”松开他,下楼时说:“生日快乐。”
通道里有通气飘窗,四方形状,方里是瑶海区灯火。岑遥目光围着绕了几圈,踢了湛超尾骨一脚,嗤笑说:“快乐狗屁。”——他今天三十,市侩、暴躁、劳碌命。
第3章
采访岑遥,问他你人生哪三件事最后悔,他得说你有病吧?三件不够。硬是一番取舍,他则要自个警诫:一,死活还是应该继续读书;二是别跟傻逼搭腔,可以动手,有点分寸拘不了多久;三呢,是不跟湛超上床。
10年,两人重逢。当时季冬,永达楼层经理刘唐替岑遥搞定帮寻衅的白帽。事情不大只敏感。先不过一个白帽,买条四十来元牛仔裤,出门一圈,踅回说你这东西实在他妈的次,味大褶多车线还他妈走歪,退钱!永达默认出门不退。岑遥不松口,赔情卖笑,想着息事宁人,再不济就蚀本白饶。颜家宝也在,看戏心态。可这白帽“血性”不知遗传了哪路真神,先是口角,挂上岑遥家祖上三代,又变动手动脚。他怒砸裤子踏上一脚,咕囔句鸟语,进前紧钳岑遥前颈。
我操你妈的羊肉串!颜家宝劈面一句别致的,蹦出来接着骂:你凭什么跟我哥动手?!这虎逼手速是天赋,鱼一上桌眼珠子立刻筷子抠走。她抄起枚塑料衣架,反手扫过白帽鼻梁,听哗的一响,呼嚎乍起。围观的嘬嘴吹哨。伤在女人手乃白帽大忌,闹开了。来了一堆白帽,骑着摩托堵起永达,抰势要废颜家宝一条胳膊。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刘唐电话呼来个冯姓某某,瓜皮头,后头一条老鼠尾巴,拇哥上箍个金镏子。他笑微微散一圈大中华,白帽呷饱散去,留一地烟蒂,事就了了。盖帽没抓,一毛没搭,发丝儿一根没掉,岑遥算明白了:泥沙俱下的地界当经理,身份正经,但日子一长,你不两道均沾,真是不行。背个大人情,他正月率先去给刘唐拜年。
江淮片区那天报了黄色预警。另几个熟络的铺主透话给岑遥说,不知道吧?老刘是二婚。女方跟他处,处个宫外孕!没辙结了,带个拖油瓶,他赚点钱都他妈给那个逼样的继子擦屁股了,讲说抽粉呢。本意提醒岑遥话别触雷,结果是聊开了,各抒己见,几个老爷们最后敲定:男人若要成事,应然远离肉欲。岑遥光笑,不说话。
刘唐住维也纳花园,小区大,标牌少,盲找七栋,头都晕了。少间温度陡然下跌破零,晶片落密。岑遥原地跺脚搓手,拎着烟酒上对过面店要了碗热的吃。起初不在意那是谁,只察觉出一丝相似,影在他身后。那人吸着烟,拾碗筷,跟老板说笑,音量颇低,微微闷哑,黑寸发,有只花臂,很高。岑遥咽口面汤,视线跟着走,竟望出如此多微末。到听老板一声笑,“行了湛超你放着我弄”,面汤反涌,一声戏剧性呛咳。
别后经年的“美”是应然,非实然。要都混得怂呢?目光相撞,刹那间分开,旋即又黏住,并久久牢牢地定准。岑遥忘了这是皖中不是珠海,是爱恨根植的故里。他忿忿更局促,在看似两厢均落拓的况境里。
老北风店外低徊,如沾酒的裁刀,脸上刮揸,剃去须,又咬一口。岑遥眨眨眼,他如今的面孔得以看周全:五官没变,颧弓则比当年显见地升高,神容陈旧,不再飞扬得叫人臣服。但依然是湛超。自己更谈不上得体:漆黑的羽绒服,过膝,臃肿,两袖有油光;围巾两头耷拉;头发软塌没型;鼻尖胀红,没吃素,嘴角一串疱疹。
岑遥的样子其实也植根在那里,但事发突然,如迎面一拳,湛超惊怔,手猛地攥紧,没赔进去两只碗。他赫然在山巅,视界泛出淡金光环,眩晕感剧烈,面店四下如梦景。他嘴巴哑巴似地启合两次,没有声响。
反倒岑遥,眼前这人,令他电梯里失重一晃似的,惊惧过后震荡不已。他立即做演技二流的困惑状:“嗯?”我不认识你。
就几秒,湛超神思如洗,“遥遥。”
大过年的,老天爷作个揖说别见怪,我就想开个国际玩笑。两人同时一算:分开殊途到这次遇见,中间是沉浮俯仰,庸常无比的十年。
刘唐下楼来接,两人没能多说,留了彼此手机号,约好下次再聊。
逾周,湛超率先发来短信:忙么家遥?想找你聊天。很奇怪,岑遥几乎听见他用那副低低的嗓子在他耳边说话。紧跟着连气息都袭来了。他惊慌失措,按灭手机,灌杯凉水,耸眉吐纳。接着如常卖货收银,跟傻逼顾客打嘴仗,吃饭撒尿,找隔壁家小何操废话,躲去厕所小回龙,碰上朱倩,又挨通詈骂,乱糟糟大半天,心高悬,突突跳。我怎么回他呢?局促到永达九点关门。回去路上,天野乌青。站前广场夜里人少,灯下影子变形。岑遥蹲在长江路路牙,咬着金皖,一句话删删改改有此七遍,才发过去:不好意思才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