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年华(38)
“要命一条。”湛超从后抱腰勒他下颌,“来你自己看外面儿有亮的么?连片停的。”
“哦你一说我记得了。”岑遥昂头,“门卫昨天贴的单子说修电路,有病他晚上修电路。哎放手!”然后愣住,借天光看他,触摸他睑缘:“眼怎么了?”
“好惨,我刚锁车。”湛超在他耳缘蹭,“这么大冰疙瘩,啪就掉我脸上了。”
湛超偶尔会昏头,把这间几十平的屋当做居巢在筑构,一些实在精美又全然不必的起居物件,常常就那么冷不丁地出现在角柜、平桌。好比有次快递敲门,男人九月天累得滴汗,搬进半扇门长宽的包裹,岑遥撕开一看,是副幅表现主义榉木框挂画。始作俑者晚上不以为意说,墙不是给我蹭了道黑吗?这样他认知里稀松平常的烟花小事举不胜数。更不要说锅啊碟,煲汤、煎炸、研磨谷浆,买来,他嘴里各有用处。橱柜冰箱日渐满溢可做展览,“家”变得形神具备了。岑遥觉得他疯/逼却从来不说,也是因为知道湛超他就是这种人——管美君铐走那天,他倚靠沙发吸了整包软皖,干瞪眼到夜两点,摸索进岑遥被窝低声说,睡着啦?悠悠怎么办?要么......哎算了——湛超对人、事,乃至死物,用情之轻易之不疑,有时令人自惭。
那个号称富硒麦石保健砂锅被用来熬豆粥,岑遥揭盖,水米分离,“来瞪大你狗眼看看你一百多买了个什么东西。”
“我狗鼻子闻着还行。”湛超用勺舀满一碗。
这顿做的像医院的食谱,绿叶菜占江山半壁,唯一的荤腥是一尾不大的鲈鱼,葱蒜爆香没有土味。岑遥从前就照顾颜家宝的吃,对烹调与其说先觉不如说手熟尔,做饭调味清微,奇技更在量见分寸,两人搁下筷子饱饥都不觉得,七分满足这样子,碗啊碟里刚好一点剩的也没有。家里的一截蜡黏在铁皮盖上燃,芯子银银闪光。湛超想岑遥其实没吃多少。他戳几下手机屏又抬头,看岑遥耐性用筷头将鱼骨悉数拨拉进碗底,暗弱光里,他眼下一圈淡灰的阴影。“遥遥。”
岑遥没反对,抬眼看过去,“没饱啊?还有昨天剩的饼。”
“不是。有没有药?眼皮火辣辣的。”
翻来翻去只一管开封的氯霉素。岑遥抵着湛超膝盖让他在对面坐定,挤一粒药膏在食指尖,抹匀在他微微肿起上睑缘,眨眼脂质就被睫卷进眼内,辣得湛超龇牙,岑遥撑开他油光的眼皮朝里凉凉吹风:“不要闭着。”
湛超瞎一只眼把玩岑遥空闲的左手。看他手要比本人沧桑多,甲缘丝丝缕缕翻灰皮;只两根手指有半轮月牙,无名指甲盖里嵌了雪点,说缺碘;拇指盖内有乌青的淤迹;指头的骨骼肌肉也僵,硬掰就响,很怕它断掉。湛超吻到一股淡淡的鱼腥,反而用舌尖卷指缘,接着霍地靠前亲住岑遥凸起的喉结。感觉停电你不干这个也无事可做?岑遥推他,说,我等下要算台账。湛超不管,连连吻着把他放平在餐桌,肩抵翻蜡眼看头发要燎到,手背去挡,被烫了下。湛超“嘶”,忿忿吹熄火头,抓岑遥骨伶仃的两踝朝自己胯下一扯,乱乱解他皮带扣。
结束以后没来电,雨还在刷刷下。湛超头枕岑遥软软的肚子平喘,岑遥倦倦梳他头发,空松茫然地盯着屋顶。桌子突然嗡嗡震,说不准谁的手机响。岑遥手胡乱抓了一只,湛超的,真抓对了,按亮屏果真有消息。
“顺利到达。”“我靠这里真的巨热。”“我哥烧了啥呀?”
湛超顿了两秒霍然僵了,挥手去抓,被岑遥躲过,他太聪明了。
“湛超。”手机蓝光冷冷,在岑遥绷起的脸上倒影出一只矩形,“湛超我问你,颜家宝现在在哪?”
“她是——”
岑遥一脚踢他左肋,湛超不设防,咕咚歪斜着跌坐在地。
“是不是在深圳?”
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你很伟大?你想当观音是不是?”岑遥蹦跶一下弹起,赤脚下地,黏浊噗地从洞里冒出一股,“你是不是想普渡众生?!湛超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岑遥!”湛超扑过去抱他腿。
岑遥抓了只水杯朝他脸扔,湛超松开他抱脸。
“岑——”
“妈的!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拿刀砍你?!”
岑遥捂住胃处很怒地鼠转,又弯腰抓起一地衣服,拣出他的内衫、长裤、外套、皮带,揉成团砸过去,指门外,“赶紧给我滚!”像哭腔又不像:“听见吗?这我家,让你滚,你别让我真砍你。”
曾经很爱一直很爱非常爱,管美君和前夫也许也是一时的咬合不正吧。
因为雨势大,岑雪也没走成。老工房贯通的长廊顶上有漏,岑雪拣断了耳的锡锅搁地上接滴滴的漏雨,苏运平说没必要接岑阿姨,走廊本来就不会干。“主要怕上霉,这种房子,一震就塌。”
岑雪又坐回床边的小凳子,继续手里针织活,一件高粗青山羊毛套头外衫雏形初具,走的是阿尔巴尼亚针法,仔细看发觉老气了,现大街上没几个年轻人穿了。岑雪依旧一针针织完,穿不穿再说,这东西是情感负欠,为母的“应当”,颜家宝的她打算织玉米花针,好像也挺土。她头发去焗了颜色,她说染黑,覆掉根处的星星的白。洗头姐四十啷当面容衣着仍然夸艳,说不要不要啦,显衰态,姐,你染深栗色,像我一样卷一点内扣,抬气色显年轻好打理!于是乎花掉大两百块。关停吹风,发丝蓬蓬好像出锅带余温,确实在一瞬间,岑雪觉得镜里残而不废的身躯焕焕闪了闪。
苏运平身体僵死掉那一部分恒久低温,要比别人早一季度照上电烤灯。
“我觉得就不要回去了,柜子里被子褥子都有。”苏运平半翻身,床前后晃吱呀响,“阿姨抓下背。”
岑雪在暖灯上温温手,“哪里?”
“左一点,嗯对,下一点。感觉......”说得支支吾吾:“还是要正正经经洗个大澡。”
“等晴天,要不要叫你同学来,帮你洗一洗?”岑雪几乎没怎么见过他和别人往来。他背部皮质仅像一层蜡黄覆膜,脊椎可触的顽硬。岑雪用最古的明矾兑水擦,精心涂龙珠膏或京万红,原先几块欲溃不溃的创面已渐渐收口。岑雪一抓就在他背上留几道痕。
“我早就把他们都删了。”
“你不介意我就帮你洗,等晴了多烧几壶水泡一泡,南方——”
“我介意。”苏运平说,“你是女的。”
“那你让我帮你打手铳?”
抓完刚坐下,岑雪心里鸡争鹅斗,说不清是什么感受。还没有理清织物的针脚,就感觉一只凉手隔衣在她背上走棋,步子异常病郁、孤寂,却几乎有力,嗒嗒,缓缓到内衣的搭襻处。小肚子忽然很胀,她蹦跶扔掉毛衣出门,去廊尽头的公厕,老工房是这样,一层仅公用一个。昏黑瘟臭的小隔间,脱掉两层裤子,腿弯曲就颤,已到下蹲吃力的年际,尿有时都觉得憋不住。牵丝的水流勒着内部淅沥沥落进便池,前部异样有潮湿感,咚嗒一滴,岑雪费力伸头借不明的灯看,错愕发觉是滴鲜红的经血。
口袋里手机响,岑雪先一惊,掏出来眯眼看,按了接:“哎?大宝。”
“你在家喔?”
“没有,没有。”岑雪蹲住,另手撑住脚踝,掏手纸擦血,“等会走。有事呀?”
“就随便问问。吃了啊?”
“哦。我吃了,你吃了啊?”
“吃了。最近我没时间过去。”
“在店啊?”
“在家。”
“你那可下雨?”
“好大雨。你那呢?”
“也下。怎么,不高兴啊?声音都不对,你跟我讲。我在给你和小宝织毛线。”
“现在谁还穿毛线?我今天做了个检查,妈,我现在有点怕。”
一夜雨把皖中下透了,太阳升起还欠一点,天是清潭镜澈倒置。岑遥下楼要了两杯豆浆、八两锅贴、两个茶蛋,多加一只糖糕,鞋都踩湿了。湛超起亚叫夜雨浇溉,终于看出是辆白车。岑遥在车门边看了会儿后敲窗,湛超嘎达开门。他钻进副驾把吃的塞给他,自己仰着抽烟,都不开口。小区还是老人多,渐次有遛狗的、负剑的、提筐买菜的。豆浆喝下去半杯,湛超徐徐把额头低下,疲沓抵上岑遥左肩,谁都是一夜的干瞪眼,一夜的思绪万千。岑遥扔了烟头扇扇风,伸手:“驾驶本给我。”
湛超咬口糖糕,茫然乱摸一通,从口袋里找出来递他。
“你是在邯郸考的啊?照片跟通缉犯一样。”岑遥翻了翻,“今天没收了,你上去睡吧。我去店里了。”
湛超想拉他,却看他已转身回来。一句话未出声,岑遥窜起恶狠狠咬住他颈侧一块肉,“洗干净脖子等我晚上回来领死,要是......你就赔我一个妹妹。”
湛超猛地抱紧他。
第33章
彼年两件事,不属于因果锯链的任何一环,重伤了湛超。
湛超在井陉老家有个很远的亲戚,远到见面结舌很久也算不清喊什么。老人不提七三八四,两个年岁是劫,是业障,闯过似乎带病仍可延年。这个远亲八十四岁一朝大病,醒了不能听说、辨认,脑际底部的声貌也被悉数剔去。一个不识人的老痴痴,窝轮椅上活成了只镇宅肥猫。逐年身后萧条子女先走,人心残酷,看盖棺捧斗遥遥无期,血亲们突然唯心:你看,老祖是不是越活越是副狐狸相了?真邪门。初中湛超拜大寿见过她一次,仿佛被琥珀的眼珠盯穿魂,不免觉得害怕,又想:其实老人死前都要经历这么漫长又无意义的告别吧?他想得善良,没人回答:未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