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宋不差钱的日子(86)
于是,这位王大衙内特地捡了一个旬休的日子,打听了明远人在城南刻印坊中,便换了一身便服前去拜访。
他一到刻印坊,忍不住便被这座作坊的规模感到惊叹——这是将三座比邻而居的民居院落相互打通,形成了一个三进的大型院落。
王雱抵达刻印坊门外时,就已经能听见院墙内脚步声匆匆,不断有语声响起,人们在相互交谈,其中又夹杂着叮叮当当器物敲击的声音……整座刻印坊听起来是一派生气勃勃。
王雱自己就没少和刻印的作坊打过交道,但他一没见过这么大规模的作坊,二没见过这样繁忙的刻印坊——这不仅令人想象:这家刻印坊的生意得又多好?坊里怕不是有上百名雕版工人,同时在刻印五六本书?
王雱当即打定主意,来到作坊门首,求见东主。
“我们东家今天刚好在这,小官人稍候便是。”
王雱左右看看,正待翻看作坊跟前摆着的几本书册,忽听脚步声响起。王雱抬起头,只觉得眼前一亮。
面前的小郎君相貌再出色不过了,而且不带半点庸俗浮丽。就连王雱这样眼高过顶的,见到明远,也只觉得心头格外清爽。
“您是……王大衙内?哎呀,是我失礼了。”
明远望着王雱,眨了眨眼睛,忽然福至心灵一般地猜出了王雱的身份。
王雱被明远用带有崇拜的眼神看着,只觉得浑身轻飘飘地几乎浮起。
果然,还是他王大衙内名满京华,连远道而来的陕西士子都钦佩不已。
只听明远拱手行礼:“久仰衙内的大名……”
王雱打个哈哈刚要谦虚,就听明远补充道:“獐边者是鹿,鹿边者是獐。”
第59章 百万贯
王雱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是王雱小时候的一段公案。当时有客人为王家送来了一头鹿和一头獐,这两只动物当时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那是王雱年仅几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而他也确实不认得鹿和獐。当客人问起“哪个是鹿, 哪个是獐”时, 王雱便凭着急智回答:“鹿旁边的是獐,獐旁边是鹿。”
——没毛病。
这桩轶事便被人广为传颂。
以至于只要世人谈到王雱这个“神童”, 就会谈起这一段公案。
此刻对面这个眉目清朗的年轻人笑嘻嘻地一说,王雱只觉得面红耳赤——作为宰相之子,王雱最不希望将来自己留在这世上的,就只是一个“神童”的名号和几桩轶事而已。相比之下, 他更想像父亲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儒者、一名改革家,将学术与政治功绩留在身后,由后人崇敬。
却没想到,明远一上来就给了王雱这样一个下马威。
而王雱也不得不自认:这第一个回合,明远赢了。
见面第一句话就能让他王大衙内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的,除了明远, 似乎还没有过谁。
王雱一时郁闷, 忍不住重重咳嗽了两声, 伸手抚胸。
明远见状, 便自然而然地走到王雱身边, 轻轻地帮他抚着后背。他没有恶意, 但也着实没想到王大衙内竟然这么“脆弱”——正史上好像记载着王雱寿数不长,明远在心中暗暗回忆着, 在想要不要暗中提醒一下本人或者家人。
过了好一阵, 王雱挺起身, 示意自己无事。
但明远依旧扶着他,径直进入刻印坊用来招待主顾的小花厅里,让王雱坐下,手一招,已经有管事去准备茶汤。
少时,一股茶香飘来,王雱这才意识到,明远是命人奉上了滋补的汤茶药。
他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口腔入腹,一股暖意萦绕在胸腹之间,原先那种郁闷的感觉便似乎消失不见了。
刚见面的那一刹那,王雱内心的波动,和曾经有过的些许不快,也已经因为明远的殷勤招待,和不经意间透出的那点关怀,而烟消云散。
只不过,王雱自己也不肯承认的是,他自己来见明远之前的那点儿“傲气”,也因为明远一句话而被打消得无影无踪了。
“王大衙内今日到作坊来,敢问有何贵干?”
明远待王雱坐定饮茶,柔声相询。
王雱早已想好了说辞,他说是想要找一家刻印机构刊印《三经新义》,听说城南新开了一间刻印坊,路过了便进来看看,没想到这刻印坊竟然是这样一个规模。
明远暗笑:王雱托人到处打听他的事,身为汴京“百事通”的史尚怎么可能不知道?
因此明远是早有准备,甚至今日在此专门候着,王雱却还以为只是偶然相遇。
“那再好不过了。大衙内今日既然来此,那便随我去看看刻印作坊吧。”
“去看作坊?”
王雱异常纳闷:作坊有什么好看的?
他以前又不是没进过刻印坊,心想那不过是一群工人或雕版或印刷而已,又有什么好看的?
明远笑眯眯地啜了一口手中的香茶,慢悠悠地道:“毕竟是《三经新义》这样重要的典籍,刻印坊的好坏岂有不要紧之理?大衙内不亲眼看看,又如何能放心?”
王雱再次脸上微红。
但那是他自己随意编造的借口,现在也就只能顺着明远说的“圆”下去。
于是王雱起身,跟随明远步入三间并排院落的东面第一进。
这里被刻印坊布置成了陈列展示室,不少书籍作为“样品”被放置于此。
王雱随手拿了一本,一看却是苏轼父子的《南行集》,他就像是觉得烫手一般,赶紧丢开了。
明远冲王雱笑笑:“大衙内原宥则个,小店这是生意,没有政见。”
王雱点点头表示理解——就算他老爹王安石权势再盛,也不能将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贴上“旧党”和“新党”的标签,然后将标有“旧党”的一律废黜。
王雱心里虽然不喜,但也不至于跟一桩刻印生意过不去。
他跳过《南行集》,去看其它,只见都是薄薄的小册子。拿起一本,王雱只见封皮上印着四个大字:“横渠学刊”。
“横渠学刊?”
王雱惊讶无比,他万万没想到,横渠先生张载,门下弟子不算多,人也大多在陕西,他们竟然能够在汴京刊印这样的“学刊”?
王雱本人确实是个才子,与经义学术上颇有自己的见解,当下将这《学刊》翻开。
只见这《学刊》的封里引着一方墨印,引着八个大字:“横渠著述,谢绝私印。”
王雱点点头:近日里关于抵制盗印的话题在京城士子们之中传得沸沸扬扬的。这份《横渠学刊》事先声明了不许盗印,若再有违背,横渠书院自然可以追责。
他越过目录,只见先是一篇张载所著,阐述关学思想的《西铭》,只有二百余字的一篇铭文,却十分经典。王雱一目十行,迅速读过,马上感受到了其中的力量。
“张子了不起。”
王雱心中升起佩服,忍不住竟掩卷思考了一阵。
之后再翻,却是一篇长篇论述:《论生产力》。王雱一翻著者,见是吕大临。“吕氏四贤”他的名头,王雱也是听过的。
因为文章比较长,王雱将之跳过,直接跃至尾页。
只见这一页上印着四行大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正是横渠学派的思想总纲:横渠四句。
王雱一念,心中便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这四句太过经典。
儒者不正是应当如此?
似乎有这四句在,父亲王安石这么多年来在朝堂上的一切努力都能被归纳其中。
老天爷,王雱几乎想要伸手拍自己的脑袋,他怎么在引用别家别派的学术来诠释自家老爹的作为?
可是……既然都是儒学,各学派之间自然应当有共通之处,不是吗?
思绪纷然之际,王雱突然感受到身旁明远的灼灼目光。他猛地醒悟,觉得不便就站在此处将人家的“学刊”一口气读完,于是他转身,问明远:“远之兄,敢问这套学刊作价几何?在下是否可以买下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