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49)
它给宋时清解开手上的绳结,另一只青黑的鬼手,拿出了一把沾血的长刀。
宋时清怔愣地看着刀,上面血迹未干,透着股凶戾的腥气。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宋时清下意识地知道,这刀上的血,是胭脂一家人的。
这个丫头的父亲,在这里做管家。所以虽然她是个脑子坏的丫头,平时活得还是很自在。
即使是这座宅子由内而外地变成二楼一座鬼宅,在徐伯的安排下,她依旧过的不错。
宋时清记得,她在前几日那场阴阳颠倒的婚礼上,给自己端上了鬼胎。
……她其实也没做错什么,她只是个傻子,听了家人的哄而已。
她有罪,但罪不至死。
至少,不该由一只恶鬼审判。
【时清握着这里。】它将宋时清的手抓在刀柄上。
粘腻的血沾上了宋时清的手心。
【砍死她,她该死。】
它笑着说道,像是在推一只不愿意出门的小猫那样推宋时清。
胭脂疯狂摇头,瞪大眼睛看着宋时清。她像是连哀求都不会了,突然开始磕头,一下一下,要把头骨砸碎一样。
宋时清的手指根本抓不住刀柄,但它并不在意。它搂着宋时清的腰,桎梏住他的手臂,又像是在教小孩走路一样,握着他的腿朝前迈步。
它在宋时清耳边小声夸他是乖宝贝,好乖好乖。
可能在它看来,自己就是一只正在带着小猫打猎的大猫。
它知道自己的宝贝幼弱不堪,它知道宋时清心软仁慈,但没关系,它会把老鼠手脚折断扔到宝贝面前,慢慢地教他。
它抱着宋时清一步一步朝胭脂走去,砸头声越来越响。
那个丫头的头骨已经平了一片,双眼血红。
宋时清听见虚空当中一根弦崩断了。
他再也接受不了这种超出认知的恐怖,反手握刀,猛地砍向了自己的脖子——
“铛!”
刀被打飞,撞在地上。
宋时清脱力,整个摔了下去。
让他醒来吧……
他不想看这些,为什么要缠着他……
宋时清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被搅成了一团。
十八年来现代社会的教育,在这些混沌怪异的梦境面前没有丝毫作用。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的吧。
眼前的景物晃动,然后清洗。
宋时清的目光空茫地盯住虚空中的一点。
他看到了老式的梳妆台,老榆木橱柜和黄铜制的镜子。
又在梦里。
他倦怠地想道。
突然地,他心底就升起了一股压也压不住的无助和委屈。
谢司珩……
宋时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本能地在最危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谢司珩。
不是宋悦、不是宋翔,不是刘柠也不是陈建安。在家人、朋友和同学之中,在他十八年来最熟悉的上百人之中,他本能想起的第一个人,是谢司珩。
或许再给他点时间,他会发觉。但现在,一个人走进来,打断了宋时清的思绪。
“太太,您醒了。”
喜气洋洋的女人声音从宋时清身后传来。
宋时清手指动了一下,没有给出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回头会看到什么东西,索性不回头。
但女人踩着小碎步,快快地绕到了他的面前,看了他一眼,“您怎么哭丧着脸呀我的太太,今儿可是您大喜的日子,快,快别干坐着了,咱们梳妆吧。”
宋时清黑白分明的眼珠动了一下。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三四十上下,罩着大红的衫子,头上带花,脸上抹了香粉。
不好看,但是个人。
身后又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宋时清的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朝铜镜中看去。
来的都是身穿大红短衫的年轻女人,谄媚又喜气地冲他笑,一张张脸在铜镜中上下晃动……
像是要围住了他的众鬼。
“太太您看,这是少爷让人给您做的嫁衣。您看这绣工,哎呦呦,还有这旁边的百子图,您看看,也不知道绣瞎了几双眼睛。”
“扣子是宝石的,看着像珊瑚珠?嘶——我认不出这些,我这辈子都没用过。太太您看看,喜不喜欢,少爷花了不少心思哩。”
宋时清朝她捧上来的衣服看去。
嫁衣边缘,百子图上的孩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他,长着没有牙的嘴笑哈哈。
……只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宋时清抿紧唇。
他提线人偶一般,站起来,让这些人给自己套上了所谓的“嫁衣”。
一时间,他也成了鲜红色,在铜镜里与身周众人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宋时清闭上眼睛,他不能多看这一幕,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会真的和镜子里那片融在一起的鲜红一样,变成和身后这些东西一样的恶鬼。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是很好看的。
他黑发凌乱,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恐慌,但微微起伏的肩线和线条分明的脖颈还是暴露了他的心境。
又漂亮,又好欺负。
房间中的众人交换眼色。
少爷看到这样的太太该很高兴吧。
虽然很害怕,但太太没打算逃,少爷会高兴的。
她们将已经有些旧的点翠凤冠戴在了宋时清头上。
民间用的不比当代博物馆里展览的那些宫里货。宋时清头上这顶点翠头冠,用的珍珠并不大,还带着螺纹,微微发黄,做工似乎也有些粗糙。
但终究是老匠人用金子打的东西,沉甸甸的一尊,霎时间压得宋时清一低头。
“太太可别!”
旁边立刻有人叫了起来。
“哎呀,您现在头发短,戴不住,可不能低头。这金贵玩意经不起砸得。”
头发……短?
宋时清虽然在梦中感知模糊,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自己在那些诡谲梦境中时,头发应该是长的。
就像姥姥还没有出事之前自己留的那样。
……它喜欢看宋时清背对着他爬在床上喘息,黑发铺满整个后背的样子。
宋时清迷茫看向镜子。
黄铜镜子里的景象随着他的注视逐渐清晰分明起来。
镜子里的他带着点翠凤冠,鬓角的黑发散乱地遮到耳廓边缘。
……不对劲。
宋时清僵硬地将目光朝下挪去。
他穿着繁复的嫁衣没错,但领口边缘,鲜红之下,好像隐隐压着一圈白色的布料。
——他今天穿的卫衣,是白色的。
宋时清感觉自己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身后门口,一个丫头端着铜盆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她低着头,直到走到宋时清面前,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
“太太,胭脂给您洗脚。”
不过隔了十几分钟而已,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宋时清却感觉恍如隔世。
他一点一点转过头,侧眸看向身边的女人。
那个之前在地上把整张脸磕得血红一片的丫头怯怯地迎上他的目光。
下一刻,身边的女人踹了她一脚。
“让你抬头了吗?蠢东西,赶紧跪好!”
胭脂嘭一声跪了下来,麻利地将铜盆摆到了宋时清脚边。
她仿佛已经很习惯这样的责打了。
但宋时清不习惯,他受惊一般看向刚才踹胭脂的女人。
女人谄媚地挤出一个笑,又打了两下胭脂,“太太,这是我小女儿,人笨,但做事很麻利。您该换鞋了,让她伺候您洗脚吧。”
在老规矩中,进了夫家的门,就得走夫家的路。自然,鞋子也是要换的。这是个很重要的礼,对还没过门的太太是,对下人也是。
谁给新太太换了鞋,谁自然就是太太身边未来的大丫头。
这一段概念从宋时清的脑海深处浮现。
……像是严丝合缝的齿轮扭合在一起,然后缓慢开始转动。有些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悄然对上,然后重复。
换嫁衣、洗脚、换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