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缘(136)
但天灾之下,所有人都没有饭吃。没饭吃就只能出去找活路,那些被逼到绝境的人聚集在一起,最先针对的不会是有兵有人的官或者地主。
而是和他们一样的百姓。
男人就是这么死的。
家里能出力气的人没了,女人又不像史书中那些有财产有手艺傍身的女子,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条,改嫁,或者带着孩子一起挨到冬天饿死。
她当然只能选第一条。
好在她还年轻貌美,干活麻利,很快就有人上门说亲,说是有个死了原配的木匠愿意娶她。
在那个时候,木匠是能替大户干活的吃香主儿,她当然是满口答应。
但木匠提了一个要求。
他不准女人带宋时清进门。
按说老封建思想下,男孩到哪都有人愿意收。七八岁就是个劳动力,再长几年,把手艺传给他,又是个能赚钱兴家的。
但宋时清不行。
用那个时候的话说,他是个小病痨鬼,娘胎里就抱着药罐。
要是亲生的,木匠还愿意花钱去治他,但这又不是他的种,他怎么肯出钱?宁愿要那两个丫头片子,都不愿意要这个拖油瓶。
女人抱着他哭了好几个晚上。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这样的宋时清丢进山里,不消两天,那些豺狼虎豹就会把他分吃殆尽。
转机在一个下午出现。
村头的婶娘喜气洋洋地敲开了宋家的门。
“哎呀你还不知道啊,谢老爷买人呢。说是大夫人又给他生了个胖小子,原先住一起的少爷小姐得搬后头去。家里干活的人不够,得赶紧买几个。”
“别愣着,赶紧带你家哥儿去给人看看。你不懂,他们大户人家买人,要的不是能干活的汉子,是长相妥帖漂亮的,放出来能见人的。好歹去试试。”
她当然会带着宋时清去,这毕竟是最后一条生路。
三十多个人走进一扇拱门,在院子里排成好几行,宋时清被牵着,挤在中间。
年纪小,又多病,他比所有的孩子都更瘦小虚弱,像是一只不显眼的灰扑扑的小动物。
“生辰八字。”一个穿袍子的中年男人走到第一个人面前问道。
中年男人识字,一边问一边用毛笔在本子上记下,很快就问道了宋时清面前。
女人报出了年月日时,对方记下,垂眼,像是看牲畜那样扫了眼宋时清。
女人立刻讨好笑,把宋时清往前一拉,想让对方仔细看看。
却不想正是这一个动作让对方皱起了眉,“这孩子有十岁?”
“十三了大人。”女人赶紧解释,“好几个荒年,他懂事把粮食都省给弟妹,吃得最少,您瞧瞧,把自己饿成这副模样。”
管家抬眼瞧她,又垂眼看了看宋时清。
“长得倒是清秀,白生在你肚子了。”
这话太过刺人,宋时清感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下子就握紧了。
“……是,这要是能去您手底下过日子,就不愁吃穿了。”
管家没再理她,记下所有小孩的生辰八字,撂下众人,朝里面走去。
院子里先是安静了一会,不多时,因为没人看着,渐渐起了杂声。
好几个人都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宋时清母子。
刚才管家可就多问了他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什么意思。谢家这次买人,就要一个,要了宋时清,哪还能有他们的份?
说到底,站在这里的人争得不是一个干活的名额,是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清秀,长得清秀怎么不往城里送?我看那些楼啊府啊的,正缺哥儿。”
女人狠狠抿了下唇,低着头不说话。
没有反抗,欺凌很快就多了起来。
这些同样没饭吃的人不仅在发泄怨气,更是想逼两人动手。大户人家不喜欢闹腾的下人,只要打起来,怎么说还不都由着他们。
女人被挤了好几个,宋时清拉着她,一直后退,直到背后抵上了硬邦邦的假山,有人趁乱伸手,狠狠拧了一把他的手臂。
“你!”
宋时清无声攥紧了她的手指,女人一下子收了声。
宋时清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能连累妈妈和妹妹去新家,知道自己如果不能被买进谢家,后面活不下去。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他什么都能忍下。
“你们想干什么!”
“去,你们几个去把他们赶出去。”
管家走下台阶,冷冰冰地扫视众人,被他吩咐的下人立刻冲上去拉开要那些堵在宋时清面前的人,恶声恶气地把他们往小门外赶。
“老爷,我家三子可壮实,您再看看!”
“滚滚滚!”
管家冷哼一声,抬手在人群里指,“你,你,你,还有你。”
他最后停在了宋时清这里。
“跟我进来。”
被点到的四人均是一愣,然后狂喜。
女人立刻跪下来给宋时清理头发,悄声但语速极快地交代,“见到老爷夫人都要问安,千万别怕,知道吗?好好的,好好的。”
宋时清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看见女人眼睛红了起来,死死盯着他,像是在看他最后一眼一样。只是她最终没有哭,只是站起身,从后面推了一下宋时清,示意他过去。
连着院子的房子进去以后左右都用屏风遮着,管家带他们绕过屏风,来到了一间大概是用来会客的房间。
“太太,您瞅瞅这四个。来,都抬头,让太太见见你们。”
房间里摆着被漆成深色的家具,三张椅子,一张茶几。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坐在正位的椅子中。
宋时清依旧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似乎是因为才生育的缘故,有些不太舒服地半靠在椅子里,胸前带了一块翠绿粗雕兽首的圆牌。
“谁是宋时清?”
宋时清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步走过来的管家揪着衣服朝前拖了一步,“回太太,是他。”
谢夫人的手在宋时清的生辰八字上敲了敲,自上而下打量了他一遍。
“这小孩我喜欢,以后就是我的干儿子了。”她细声细气地说道。
宋时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管家一点没有惊讶的意思,笑吟吟地应了声,“可不是,我刚才瞅着这孩子,就和太太您长得想象,这就是缘分啊。”
“啊不。”管家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您看我这没大没小的,现在该叫三少爷了。”
谢夫人站起身,走到宋时清面前。
她不高,但也能俯视面前这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你去给他生母包个红包,三斤白面,三斤糯米,二两糖,二两盐,一块白肉,一块红肉。跟她说清楚,以后不用来,这孩子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管家一躬身应下,接着不动声色地顶了下宋时清。
“少爷,快叫人啊。”
叫什么?
宋时清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他就像是被塞进笼子又被买下的鸟雀,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的是什么样耳朵命运。
在女人的注视下,他很轻地开了口。
“娘。”
“诶。”谢夫人应了一声。
三米二盐一块肉,这是当年某些地方收养孩子时,回送给生母的东西。
三面二糖一块血,这是老说法中,小孩命里缺东西拜人家做干爹干妈时奉的礼。
梦境中的房屋扭曲变换,面前笑着的男人女人逐渐伸长摇晃,变成了宋时清根本无法辨认的样子,唯有那张逐渐靠近的大嘴——
“唔!”
宋时清陡然睁开眼睛。
入眼的是微微透着阳光的窗帘。角落里的空调仍然在呼呼朝外吹冷气,逐渐消减了他在惊梦中聚集的热意。
宋时清发了好一会呆,才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梦里的场景很快褪色,就这一会的功夫,他就想不起来了。
宋时清打了个哈欠,把被子裹到身下,整个人爬到上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