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无限世界的温馨日常(30)
“你有没有听说,A楼有一小孩,手被电梯夹断了。”
“真的呦?那他妈妈不得哭死?人生全毁了。”
“谁说不是。一个单亲妈妈,眼睛都要哭瞎了,太可伶,手术费还要好大一笔,怎么凑得齐?”
“没钱就借呗,借不到也要借,求爷爷告奶奶,总不会一个能帮衬的亲戚也没有。再不行,就募捐。”
“嗨,不清楚那女人的底细。”
“现在的医学技术,断掌重组应该不难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已经送到医院动手术。跟被咬伤的人一前一后。”
“也太危险了,是什么原因把手夹断?电梯坏了?该有些赔偿吧?”
“我看群里说,电梯门要关了,小孩跑得比妈妈快,就把手伸进去,想让电梯等一等他们。谁想到,电梯门感应失灵了,直接把他的手夹住。”
白瑞雪的脚步一下顿住。
前方两个成人不知觉,犹向前走,距离一下拉开了。
白瑞雪突然想起白天坐在妈妈电瓶车上,戴着黄色小头盔,笑得像一朵花的小朋友,像植物晒到阳光、吸到露水那般的生机勃勃。
他竟忍不住对号入座。
幻想小朋友脸上热情的酡红变成雪一般苍白寒冷。静静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
他的脸也渐渐苍白寒冷。
在白瑞雪心中,人大多可怕而莫测,往日亲切的面孔有朝一日变得比恶鬼还狰狞。让人猝不及防、不可置信。
但小孩子是与众不同的。
他们从母体出来,是毫无污垢的一张白纸,干净柔软,轻易撕碎,也能轻易在上面挥舞颜料。
小孩子总是没有错的,小孩子的错是大人的错。
白瑞雪感到呼出来的每一口气息是他的生命之源,他渐渐觉得自己剩下一个晶莹的空壳,透明得一触即碎。
他在想,究竟要不要继续错下去。
跟宋明交谈的白丰年似有所感,他忽然回过头,看见弟弟站在离他好远的地方。
他站在路灯下,淡淡的光轻轻洒下来,为他蒙上一层晶莹透明的壳。他没有看任何人,他低垂着脑袋,面目是模糊的。白丰年慢慢走过去,没有出声,他感到白瑞雪身上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站在了白瑞雪身前。
他伸出手抬起白瑞雪的下巴。他因此看到他眼底的挣扎与自我厌弃。
他好像在蜕变,困在蝉蛹中要挣开翅膀。
白丰年依旧没有出声,一下一下温顺地抚着他的头发。
如果白瑞雪想对他说出自己的烦恼,他会认真的听,再认真的给出建议。如果白瑞雪不想说,他不会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往往是不讨喜的。
他的手指擦到白瑞雪的眼睫。
白瑞雪深深眨了一下眼,目光已聚焦,他问哥哥:“如果你变成鬼,你还会给我煎一个边缘焦香的鸡蛋吗?”
“哈?”白丰年听不懂他的话,“你想吃煎蛋?”
白瑞雪仰着脸望着他。突发奇想,如有朝一日他变成同类,怀抱是否温暖?笑容是否灿烂?经他手煮出的汤灌入胃中是否暖暖的,沁人心脾?
一切都不确定。
正如外婆那般,身为一个偶人,她的思维偶尔混乱而异常,偏偏她毫无知觉,以为自己是正常的。一次,她给白瑞雪煮面,竟从邻居腐烂的身体扯出许多白色虫子,当作这是面条,端出来给他吃,并和蔼地吩咐多吃点。
回忆着那碗白色的蠕动的面,白瑞雪皱了皱鼻子。
很快,他作出选择,对白丰年说:“我现在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不需要你陪着。”
“多重要?”
“十分重要!”
白丰年微微一笑,露出钝钝的虎牙,“那就去做吧,不要让自己留下遗憾。”
白瑞雪看着他的虎牙,不由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奇怪自己怎么没有?与哥哥的区别又多出一分。
他走出小区,撕下门口写着电梯乘坐守则的告示贴。
心情一下松快,仿佛撕下陈年疤痕,连身体也变得轻飘飘。
一阵凉风穿过,白瑞雪下意识裹紧衣服,他偏头,目光追随那阵不寻常的阴风。
注视久了,风有了形状,是一个人的轮廓。他脚不沾地,幽幽怨怨的,迅速飘走,他已嗅到绝顶的美味。
白瑞雪追了几下,没有鬼快,眼前没有了鬼的身影。
不久,听到一声惨叫。
声音有些熟悉,尽管扭曲得多出不少陌生感,他还是听出这道声音来自“秦风”。
他看到“秦风”倒在地上,一个透明模糊的人伏在他身上。
他看到白丰年神情狰狞,不断试图救起“秦风”,但只能无力地穿过那个透明的人。
尖叫声不断响起,四周的人看不到鬼,他们只见到一个男人忽然抽搐着倒在地上。同时,他的喉管不知被什么利器破开,大量的、粘稠的、温热的血像烟花一样绽放。
他的生命也如烟花一样短暂,却没有绚烂的姿态。
小杨已有经验,一击毙命。
“秦风”像一只抽搐的蟋蟀,四肢发出生命中最后的挣扎。
他睁着眼睛,似乎不肯死去。
白瑞雪站在人群外,人群拥挤来拥挤去,里层的人要躲避溅出来的血,外层的人想要挤进去看热闹。流动间,白瑞雪穿过肩与肩的缝隙,一下对上了那一双眼睛。不肯死去的眼睛,流下一点不甘的泪。
耳边是嘈杂的讨论声,渐渐地,被一个人的恸哭所覆盖。人们变得黑白无声,像站在葬礼前,端庄肃静,给予一个死人最大的尊重。
白丰年跪在“秦风”身前,伸手想触摸又不敢触摸。他背对着白瑞雪,白瑞雪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像一只失去孩子的野兽的似哭似吼的声音。
“哥……”
白瑞雪喊不出哥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目之所及的景象变成了意义不明的色块,仿佛坐在汽车上,车速很快,窗外的风景模糊不清。好像过了一瞬间,又好像过了许久,周围变得一片洁白,刺得他闭上眼睛。
静默许久,睁开眼,他发现自己站在电梯前。
电梯门开着,清洁工穿着绿色环保服,还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忽然对他说:“请记得,把我的水桶还给我。”
电梯门关了。
白瑞雪久久不能回神,他恍惚着,低下头看见一只绿色塑料水桶,秦风的脑袋面朝上,苍白闭着眼,似乎隔着一层眼皮与他对望。
茫然……迟疑……失措。
这是秦风,还是“秦风”?
时间倒退了?
***
白丰年突然惊醒,似做了一个可恶的噩梦,但一醒来就烟消云散,全然不记得故事的曲折,总之,令他心伤得落下泪来。
胸膛沉甸甸地,里面一颗心脏惊慌得乱跳。
他揉着太阳穴,看清自己正身处卧室的床上,一旁的台灯发着温暖的光芒。
“我……在等秦哥下班,不小心睡过去了?”
他想起,傍晚打秦风的电话打不通,走出门,才听到熟悉的铃声从电梯厢里传出来。于是他判断,是秦风早上坐电梯时,手机掉进电梯缝了。
他看看时间,还早,十点多。以往秦风加班要到十一点才回来。
可是心还是慌。
已经睡不着,心脏活跃得让人难受。
白丰年起床到外面接水喝,准备看看电视。大门开着,风灌了进来,走廊的感应灯光也趁机溜了进来。
他疑惑地走出去,看到弟弟站在电梯前,似乎在思考什么,手边有一只绿色的塑料桶。
再走近一点,他看到一只头颅。
一定还是噩梦!
他颤抖着往后退,又觉得不对,退后也回不了现实。应该给自己一巴掌,将自己荒唐可笑的梦打醒。
“啪——”他用力扇自己一巴掌。
白瑞雪吓得肩膀一耸。
回过头:“哥哥?”
耳边似乎又响起哥哥悲痛到让他酸了鼻子的哭泣,他脚步挪了几下,想遮住水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