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上)(60)
“你气我的时候当我一百岁了么,我是命硬,不然早让你气死了。”
“你都要把我往死里弄了,我当然得自救一下啊。”
“第一次不提了,刚才呢,刚才你作死也是我挑的头?”
“那看怎么说了,”春谨然眼神游移,小声咕哝,“你要是上来就道歉,非常坦荡地承认了自己的推断错误,结果却只换来冷冷讥讽,你能忍?”
虽然声音小,但夏侯正南可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也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了:“性命攸关不能忍,可以,讥讽两句也不能忍?你是十二还是二十啊。你这样的都能在江湖里活到现在,江湖还真是越来越好混了。”
被挖苦固然不爽,可夏侯正南的语气让春谨然莫名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被长辈教诲的感觉,虽然这个长辈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还好几次想弄死自己,但起码,就刚才那番话来说,是带着提点的,他感觉得到,所以也就难得的乖乖聆听,没还嘴。
没等来反呛的夏侯正南倒不适应了,继而也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儿。似乎只要跟眼前这小崽子杠上,他的心智就会一瞬间返老还童,然后毫无意义的斗嘴开始,结果往往还都是捞不着便宜的自己气个半死。可等气得想把小崽子乱刀砍死那个劲头过去,一些不同的滋味便开始显现,他没办法简单地将它们归类成喜悦,愤怒,感慨,酸楚,或者其他,那是一种什么都不是,又好像什么都沾了一点的,五味杂陈的,感受。
多少年了,他几乎忘了生气是什么感觉,江湖上没人会不知死活地来惹他,唯一的儿子在他面前更是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习惯了深沉少言,除非需要说些场面话,习惯了眼神发令,除非待命的人太过愚蠢,习惯了做一个江湖客口中不老不死的妖怪,被异化,被谄媚,被敬畏,习惯到他以为一切应该如此,习惯到他以为自己本就如此。
可其实,他只是一个侥幸命比较硬的老头儿,一个会坐在窗前怀念往昔,然后在某个刹那,因为意识到身边再没有可言欢的朋友而黯然落寞的,江湖客。
春谨然不知道夏侯正南在想什么,只隐约觉得对方似乎正沉浸在某种深刻而复杂的情绪里,他没办法判定这情绪是否与自己或者聂双的事件有关,于是心里更加没底,纠结再三,还是试探性地开了口:“听院子里的动静,大家好像都来差不多了,要不要我去叫他们进来……”
夏侯正南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刚一发而不可收拾,竟忆起了很久之前的人和事,幸亏被打断,否则不知道要想到哪里去了。
春谨然没等来回答,但清楚地接收到了夏侯正南的肯定眼神和点头,遂二话不说,转身就准备开门。不料手还没碰上门板,就听见背后的夏侯正南问:“你是不是还有句话没讲?”
春谨然纳闷儿地回头,一脸迷茫:“什么话?”
夏侯正南提醒道:“定尘走之前,你说还有最后一句,必须讲完,不然上路也不甘心。”
“上路不甘心是你说的好么……”春谨然黑线地小声咕哝,不过也想起来了确有此事。其实这话说不说都可,与聂双的事无关,纯属他临时起意,但夏侯正南既然问了,“我就是想稍微提醒一下庄主,像想找夏侯山庄麻烦就先准备好棺材一类的话,庄主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最好。您觉得天经地义的,在别人那里,可能就是心中刺。我一个朋友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表面上确实没人敢惹夏侯山庄,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君子易躲,小人难防,逞口舌之快结小人之怨,犯不上。”
“就是要提醒我这个?”夏侯正南心中好笑,又有些感慨,怕也只有眼前这个小家伙这么奇葩,吵架中还挂记着提醒吵友要宽厚言善……慢着,夏侯正南忽然眼底一沉,“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两张美艳的脸从春谨然的脑海中闪过,青门的事,聂双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让他觉得不寒而栗。有时候弄垮一个门派不需要喊打喊杀,可能只是给一个适当的人送一瓶适当的药,有时候杀掉一个人或者得到一个人也不用哭天抢地撕心裂肺,可能只是三言两语。当然这些与夏侯正南并没有关系,所以也不必要说,只要将由此悟出的道理讲讲就行了。
“真没有,就是忽然想到了,随便跟庄主讲讲,庄主听得进就听,听不进就当我没说。”春谨然随意地摆摆手。
夏侯正南定定地看了他半晌,末了点了一下头,难得的郑重:“好,我记住了。”
片刻后,院子里的江湖客们在春谨然的召唤和定尘的护送里鱼贯而入,大家对自己的位置已经驾轻就熟,没几下便该坐的坐该站的站,各就各位,精神抖擞,就差喝茶嗑瓜子了。
真正受煎熬的,只有相关人等——
“夏侯庄主,”苦一师太的脸上,声音里,都是浓浓疲惫,伤心愤怒已经沉到了心底深处,“听定尘师父讲,已经抓到凶手了?”
夏侯正南点点头:“还是让春少侠说吧。”
众人在进厅时就看见了站在中间的春谨然,可经过一个多时辰前的那场“乌龙推断”,外加直接杠上夏侯正南的“作死激辩”,谁也不会真的认为春谨然还能继续往下查,顶多拖拖时间,这还得看夏侯正南乐意不乐意,然后以死谢罪就行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上一场时,夏侯正南就想弄死这个不知深浅的小子了。
但现在这架势……
众江湖客面面相觑,究竟在回笼觉的时间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庄主,苦一师太,诸位,”春谨然也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之前我冤枉了夏侯公子,经过再次勘验,真凶确实另有其人。”
苦一师太露出嘲讽笑容:“这次不会再冤枉好人了吧。”
好人两个字她故意说得很重,看似说给春谨然听的,实则是给夏侯正南听的,也可以说是给在场所有人听的。夏侯赋是不是好人,夏侯赋究竟是真的无辜还是不得不被洗刷嫌疑,苦一师太有自己的判断,全场人也有自己的判断。
春谨然不介意她的话里有话,应该说他不介意外界的任何压力,情绪,想法,因为在真相面前,这些都得让步:“师太,杀害聂双姑娘的真凶,其实就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就可以结案的,夏侯正南你为什么要出来抢戏!!!!
夏侯庄主:怪我咯[摊手]
春谨然:不搞定他我就是把案子破了也没好果子吃[哭笑不得]
苦一师太:我想回玄妙庵[蜡烛]
第60章 夏侯山庄(二十一)
如果说之前“夏侯赋是凶手”的推断让所有人哗然,那这会儿“本人就是凶手”的神推理则是让所有人彻底瞠目结舌。围观江湖客慑于夏侯山庄的势力,不敢直接嚷嚷,但每个人的表情都出奇一致——编也要编得像样点,你他娘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儿?!
夏侯正南也一脸愕然,没料到春谨然所谓的真相竟是如此。也难怪众人满脸不信,他这个“前疑凶”的爹都感觉这推断像是纯粹为了将夏侯赋洗脱嫌疑而捏造的,并且还一点都没用心,生硬牵强得让人想哭。
但腹诽归腹诽,面上夏侯正南纹丝不动,静待事情往下走。
回应春谨然的,自然只有,也只能是,苦一师太。
经历了最初的错愕与愤怒,开口时,她已经将情绪克制平稳,除非仔细去听,才能发现声音里不易察觉的轻微颤抖:“春少侠能否详细解释一下,我徒儿……是如何自己杀了自己?”
春谨然有些不忍,这样的真相对于至亲至爱之人来讲太过残酷,他动了几次嘴唇,都没有发出声音。
林巧星忽然冲出来猛地推了他一把!
春谨然不查,一连踉跄着后退几步,险些摔倒。没等站稳,就听见对方带着哭腔喊:“春谨然你不能这样!你说过会为我师姐讨公道的!你怎么可以为了让夏侯赋脱罪就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师姐死的那么惨,你怎么还能忍心……”小姑娘说到后面已然哽咽,再说不下去。
众侠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精神一振,纷纷偷瞄夏侯正南,因为林巧星说的就是每个人心里想的,只不过没人敢当面撕破。可惜夏侯正南神情未动,眼底也一片平静,仿佛面前的一切都同他毫无关系,这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围观豪杰们多少有些失望。
春谨然无暇顾及旁处,此刻的他只觉得眼眶发热,嗓子眼发干,情不自禁就想去帮对方拭泪,最后还是忍住没动,狠狠心,终于开了口:“你说从门缝看见了聂双从外面回来,接着很快就听见了哭声,然后没多久,哭声消失了,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一直到天亮,再无其他,对吗?”
林巧星抽泣着不说话,只恨恨看着他。
春谨然叹口气,继续:“之前我说夏侯赋很可能是跟着聂双一起回房,然后趁她不备,下了杀手。但事实上,聂双从外面回来时只身一人,别人可以不信,你不能,因为你就是人证。”
“他不一定非要同双儿一起回来,可以等双儿回来之后再行潜入。”说这话的是苦一师太,说完她冲仍站在正厅中央的林巧星冷然皱眉,“回来。”
林巧星抬头看了看师父,又转头看了看春谨然,最后一吸鼻子:“不,我不能让他把坏人放走!”
有了靳梨云做时间证人的夏侯赋,此刻已经从“涕泪横流痛诉自身清白的疑凶”恢复回了“风度翩翩卓尔不群的少庄主”,故而林巧星一口一个“坏人”的粗暴指责,听得他十分刺耳,刚想出声分辩,旁边主位上忽然传来短促却清晰的冷哼,他吓了一个哆嗦,彻底没了吱声的念头。
那厢春谨然已经开始向苦一师太解释:“且不说靳梨云姑娘已经帮夏侯公子做了时间证人,就算没有,就算像您说的,夏侯公子是后面再行潜入的,那挽回无果伤心欲绝的聂双姑娘再见到情郎,第一反应定是惊喜,人在惊喜之下是很难控制住情绪和反应的,可先前压抑着的哭声都能被林巧星师妹听见,为何这惊喜之声林姑娘却半点没有听到?”
苦一师太不知如何反驳,却也不能甘心接受:“春少侠是想用这一处模棱两可的疑点,推翻先前所有的证据吗?别忘了,藏头拆字诗是你破的,玉佩是你找到的,就连这是伪装成自杀的他杀,也是你下的判断!”
“是的,”春谨然的声音有些懊恼和苦涩,“就是因为证据如此之多,我便想当然认定了夏侯赋是凶手,从而忽视了其他疑点,而这正是聂双姑娘想要的。”
苦一师太仍执拗地摇头:“一派胡言……”
春谨然不再与她争辩,而是自顾自道:“早先我与定尘师父勘察现场时,曾通过溅落的墨迹推断聂双姑娘遇害时,正在写字,从而找到了那两枚纸笺。而纸笺上一枚写情,一枚写人,所有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是想要什么便来什么,以至于我根本没有去琢磨,为何凶手只扯走了一半的词,而不是把会引起怀疑的词整张拿走?还有另外那首诗,或许凶手无法破解,可难道不会怀疑吗,一个与自己纠缠多时的姑娘,忽然就写了一首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戴师父的诗,不奇怪吗?我若是凶手,但凡有一点不踏实,都不会将这东西留在现场,留下它们,好像就是为了让我们解出夏侯赋和聂双姑娘有私情似的!这可是一个花费了大量时间,在没有造成任何声响的情况下布置出了狼藉现场的冷静至极的凶手啊,为何偏在此处犯下如此低级的错误?”缓了一口气,春谨然声音渐沉,“所以真相是,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凶手。聂双姑娘自己杀了自己,然后布置成了他杀的样子。这个他杀现场布置得太巧妙了,因为它竟然又盖上了一层自杀的伪装,一个一眼就能识破的自杀的伪装,却恰恰是最妙的他杀布局。于是我们一步步陷入其中,一步步锁定夏侯公子,最终逼得他承认了与聂双姑娘的私情。我不知道夏侯赋承认有私情这段是否在聂双姑娘的计划里,如果在,那我只能说她还真是一丁点活命的机会都没给她的负心郎留。承认私情,就是坐实谋杀,夏侯公子或许没转过来这个弯,天真地以为这是两件事,但真实的情形是,当他承认与聂双姑娘有私情的那个刹那,他已经是所有人心中的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