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上)(10)
春谨然:“……”
裴宵衣:“……”
如果一家商行百般亏损却还有人愿意为它卖命,那不是伙计傻,就是掌柜舌灿莲花!
是夜,五人和衣而眠。
说也奇怪,前夜没有被子时,人们围着火炉便能坐着睡着,如今有了被子,炉火旺盛,却仍似不够温暖,恨不得把被子裹得紧些,再紧些。
春谨然与裴宵衣背靠背躺着,却并没有真贴上,两个人不约而同与对方保持了距离,尽管微小,却仿佛印证了祁万贯的“默契说”。只可惜这默契不是惺惺相惜,而是两两相厌。
春谨然默默叹口气,长这么大他只跟两个男人同塌而眠过,结果一个丁若水,一言不合就号脉,一个背后这家伙,一言不合就抽人。他可以接受命中的桃花盛开得慢一些,晚一些,但你不能不开花光结烂桃苦杏涩柿子吧!
说到丁若水,也是一位奇人。
春谨然初次潜入他院子时,那人正站在院中央哭,哭得梨花带雨,真是我见犹怜。春谨然一下子就心动了,等人家进了屋,便跟着一起溜了进去。哪知道对方回屋之后仍在哭,春谨然一看时机不大合适,便耐心等待,结果等到后半夜仍不见眼泪有干涸之势,实在忍无可忍,脚一酸,便从房梁上掉了下来。这下丁若水确实不哭了,立刻上前查看他有没有摔伤,并在发现手心有轻微擦伤后,二话不说就开始上药治疗,以至于春谨然在某个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并非不速之客而是对方的至亲好友。
后来相识久了,春谨然才明白,不是那一夜的自己多么英俊潇洒魅力不凡,而是医者仁心,且丁若水这颗仁心尤其柔软。他的悲天悯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管你是贫是富,不论你是善是恶,只要见着了疾痛,他便无法坐视不管。更要命的是这悲悯还并非只对人,世间万物,都在他那颗多愁善感的心里,初相识那晚的眼泪,便是祭奠院中枯萎的梅树。
一个男人,偶尔落泪,是惹人怜惜,天天哭,还都是对着花鸟鱼虫哭,那就真让人想踹他了。所以没两天,春谨然那些个旖旎心思就跑了个干干净净。丁若水自是不知道这些,他只觉得春谨然“无情”,就像春谨然怎样都理解不了他的“大爱”。但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却莫名地成了好友,也真是奇事一桩。
所以说人与人的缘分很神奇,同样是夜聊,丁若水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就为他疗伤,而他跟背后这位都盖同一条被子了,却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早知如此,就该在对方抽第一鞭的时候果断撤退。色字头上一把刀,石榴裙下命难逃啊……
春谨然正悔不当初,忽觉一阵贼风吹进他与同被者之间的缝隙,那风是如此邪性,好似从他肩胛骨穿刺而入,扎得他疼痛难忍。春谨然咬紧牙关,坚持住没有动,不料那风又杀了个回马枪!春谨然再无法忍耐,豁出去了猛然翻身,由背对着裴宵衣的后背变成正对着,然后拉扯被子将后背盖了个严严实实。
棉被接触到后背的一刹那,春谨然长舒口气,肩胛刺骨痒疼的感觉渐渐消失,温暖慢慢汇聚,怎一个舒服了得。虽然之后的夜都要面对一个不太招人喜欢的后背,但两相比较,也是值的,思及此,他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酣然入眠。
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裴宵衣的脸上,然后,他的睫毛微动,眼睛缓缓张开。
背后的呼吸均匀而悠长,显然,有人没心没肺地睡得正香。紧蹙的眉头显示裴宵衣的心情非常不好,因为他睡不着了。
折磨春谨然的那股邪风裴宵衣也感觉到了,只是他比春谨然更能忍。但当春谨然转过身来,当吹到后背上的邪风变成一下一下温热的气息,这根本忍不了。邪风乍起不常有,呼吸绵绵无绝期,他真……很好,某人应是在梦里听见了他的抗议,现在不吹气了,改成手脚并用把他搂住,然后脸咣叽就贴到了他的后背上。
裴宵衣眯起眼睛,清晰听见了理智之弦在心里崩断的声音。
嘎吱。
正准备彻底翻脸直接把人从身上掀下去的裴宵衣忽然停住,一抹警惕精光闪过他的眼底。那是踏雪声,尽管非常细小,但逃不过他的耳朵!
嘎吱。
嘎吱。
脚步越来越近,而且分明是冲着他们这间屋子!
裴宵衣下意识去摸九节鞭,却忽然反应过来,鞭子还在郭判那里。他不敢再耽搁,一跃而起大声道:“有人来了!”
郭判与祁万贯几乎是同时起身,且瞬间进入御敌状态,春谨然比他们慢半拍,却也很快清醒,警惕起来,唯独杭明哲,本就睡得不踏实,直接被这一嗓子吓得滚到了地上,而且滚到地上还没停,直接骨碌碌到了门口,正赶上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于是他整个人便被笼罩在了一片阴影里……
杭明哲觉出不对,缓缓抬头,便看见一张铁青色扭曲得几乎不成人样的脸。
“陆……叔?”杭明哲不太确定地唤。
不远处的四个人叹为观止,就这张脸连亲娘都未必能认得出来好吗!
第11章 雪后孤村(五)
来人身材魁梧,体格健硕,比照郭判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脸色铁青,面容扭曲,且没有半点表情,眼睛也木然空洞,仿佛行尸走肉。
杭明哲见对方没有回应,以为是自己的声音太小没说清,遂维持着坐地抬头的姿势,又大声问了一遍:“是陆叔吗?”
这一次来人听见了,因为他缓缓低下了头,与杭明哲四目相对。良久,他的手缓缓伸到背后……
“小心!”
随着郭判一声吼,来人的流星锤已经狠狠砸到了上一刻杭明哲还坐着的地面上!石板猛然碎裂,发出沉闷却厚重的声响!
最后一刻才连滚带爬躲开的杭明哲僵在一丈开外,满脸的不可置信。
“陆叔”毫无表情,抡起流星锤转向杭明哲,又冲他来了第二下!
杭明哲再蠢也不会一个坑里摔两回,早做好准备腾地一声跳起,直接躲上了房梁,可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对方居然真的朝他下杀手:“陆叔,我是杭明哲啊!诚然,我确比前年又俊俏了几分,那你也不至于认不出我啊——”
“陆叔”对头顶上的呼唤充耳不闻,杭明哲没了,地上还有四个。电光石火间,流星锤已经砸向春谨然!
早在昨日便被解开内力穴道的春谨然足下一点,轻松上梁与杭明哲作伴,但逃过攻击却逃不开心中疑惑:“这人到底是谁啊!”
下面刚躲开流星锤的祁万贯不认可这样的说法:“你确定他是‘人’?!”
不怪祁万贯质疑,实在是眼前的“陆叔”从面容到血色从神态到动作都没有一丝“活着”的感觉,仿佛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正被有许多看不见的丝线CAO控着。
但是裴宵衣能够确定:“他是人。”因为这人的胸膛在起伏,呼吸声清晰可辨。
纠缠中郭判、裴宵衣和祁万贯也先后跳上了房梁,失去攻击目标的“陆叔”垂下双手,又恢复成初见时的呆立状,直挺挺站在屋子中央,动也不动了。
房梁上空间有限,五个人彼此拥挤着实在有些尴尬,但眼下状况未明,也只能先这么凑合了……
“春谨然你要再挤我我就直接把你踹下去!”作为最后一个跳上来的人,祁楼主所争取到的空间着实有限。
春谨然懒得理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三公子,你刚刚还没回答我呢,这人到底是谁?”
“陆有道,”杭明哲惊魂未定,努力回忆,“四年前武林大会在我家开的时候,他来过,好像和我爹有一点交情,我爹让我管他叫陆叔,不过后来就再也没见过了。”
春谨然:“四年前的一面之缘你记到现在?!”
杭明哲:“如果有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非要把已经二十的你当孩童一样抱起来原地荡秋千,你也会记他一辈子。”
春谨然:“抱歉。”
杭明哲:“没事。”
春谨然:“本不该再让你翻开伤口。”
杭明哲:“我已经懂得坚强。”
郭判:“……”
祁万贯:“……”
裴宵衣:“现在能商议商议如何对付下面这位了吗?”
寒夜,空村,小屋。
一方炉火,一个疯人,一根房梁,五位青年。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现下敌人不动,梁上君子们总算有了喘息机会,纷纷从不速之客的背景着手——
“陆有道这个名字,总觉得在哪里听过……”郭判自言自语着,终于灵光一闪,“想起来了!陆有道,霹雳流星锤!”
祁万贯皱眉:“经你这样一讲,我好像也有些印象。”
春谨然不用回忆,因为必定空白。他与江湖的全部联系都在“夜谈”中发生,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绝对没有骚扰过这位大叔:“哪个好心人可以讲得具体一点,下面这位……很厉害?”
郭判:“纵横江湖二十年,算是小有名气,口碑也不错,一把流星锤使得虎虎生风,不过三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总之再没有露过面。”
祁万贯:“可是这样一个人,怎会无缘无故突然出现在这里?”
“也许并非突然,”春谨然不认识陆有道,但却不影响他联系这几天的所见所闻,作出判断,“或许他早就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频繁地出现,并且见人就攻击,所以王家村的人才会举家逃难。”
祁万贯不以为然:“说得跟真事儿似的,你看见了?”
春谨然翻给白眼:“咱们现在不就看着呢嘛!就底下这位的尊容,即便没流星锤,村民见了也害怕啊!别说村民了,你有能耐别把脸转过去,就一直盯着他,盯上一个时辰!”
盯就盯!
祁万贯还就不信这个邪了,当下收回一直飘向房檐的目光,低头,牢牢锁定陆有道那张铁青……陆有道我恨你!嗷呜!
祁楼主的“坚韧凝视”以失败告终,许久没出声的杭明哲却忽然道:“如果这样讲,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因为某种原因,他以此种姿态出现在了这里,所以王家村在三个月之内人去楼空,但是促使他频繁出现的原因仍然存在,所以即使村子空了,他依然出现,撞上我们纯属碰巧。”
祁万贯撇嘴,也顾不上主顾不主顾了:“你还圆得怪不错的。按你这样讲,那这春天了还下雪也是说得通的喽?”
这个问题不用杭明哲,春谨然就能回答:“当然说得通。天象异常,必有冤枉,那就是老天爷在告诉你,你抓错人了,我们冤哪!”
祁万贯:“……你厉害。”
裴宵衣从头听到尾,最后一丝耐心也随着磨碎的牙根消失殆尽:“如果你们不打算商讨对付陆有道的具体策略,我就不在这儿挤着了,真的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