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上)(37)
不过细细一想,琉璃是直接走的,裴宵衣本就话少还是横着进来站着出去也就相当于只是单程的动静,所以这来了又回回了又来的只剩下祈万贯,也因此这位兄台当仁不让成了鼎沸人声的主力军——
“丁神医你可坐稳了啊,我接下来要说的秘密往小了讲,又要掀起一场江湖的腥风血雨,往大了讲,很可能直接颠覆中原武林千百年来的根基!”
“这么严重?那怎么办,我听了以后是不是要负责?我,我不听了行么……”
“那不行!我怎么能让您白花钱!”
“那……那好吧,我坐稳了,请讲。”
“我这一次为了您和春少侠,还真是探虎穴闯龙潭刀山火海九死一生……”
送人归来的春谨然一进门就听见祈万贯痛诉血泪史,不用看,都能想到那人唾沫横飞的样子。
“祈楼主,”再不出声打断,怕是要讲到魂归西天了,“我们囊中羞涩,真没办法再加钱了。”
原本神采飞扬的脸瞬间生无可恋,回过头来冲春谨然微微颔首,声音半死不活的:“我就知道。坐吧,我正好不用再讲两遍。”
春谨然挑了个距离祈万贯最近的椅子坐下,心里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好像接下来要听到的事情不是他人的江湖秘闻而是与自己生死攸关。
见主顾们都坐好了,祈万贯清了清嗓子,低头酝酿片刻,终于抬头,幽幽道:“连碗茶都没有……”
屏气期待的春谨然差点掉到凳子底下:“说完请你喝酒行了吧!”
祈楼主这才满意,收敛玩笑,正色道:“春少侠托万贯楼打听有关裴宵衣的一切,但我们调查后发现,裴宵衣这个人留在江湖上的线索实在太少,天然居神秘,他却比天然居还要神秘,所以很多消息即使打探到,也没办法判定真假,希望您理解。”
春谨然点点头,表示明白。
做完铺垫,接下来便是正文了:“裴宵衣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或者说有据可查的第一次,是十三年前,夏侯山庄庄主夏侯正南的九十岁大寿上。当时他跟随靳夫人前来贺寿,但因为宾客众多,便没几个人注意到这个十来岁的孩子。不过好在他长了一张俏脸,玄妙派的苦一师太一直记到现在。”
“你确定消息来源是……苦一师太?”虽然祈万贯此时是少有的正经脸,但“一位德高望重的出家女尼因为皮相好看便记住了某个十岁出头的少年”这件事严重撼动了春谨然对这世间万物的认知。
“当然,”祈万贯却毫不犹豫地点头,“这是我们从苦一师太最信任的弟子处打探来的,她说三年前一次陪师父外出,偶遇裴宵衣,事后苦一师太便回忆起当年夏侯山庄的一面之缘,说当时便觉得,这孩子明明好看,眼里却没有活气,没想到十年之后再见,眼里的活气有了,可活气底下掩盖着的东西,却更深了,让人很不舒服,也很难忘却。”
“所以这才是让苦一师太过目不忘的原因……”
“对啊,明明很好看……”
“重点是没有活气的后半句!”春谨然翻个白眼,却也不再跟对方继续纠缠,“算了,你继续。”毕竟抛开文句理解能力不讲,祈万贯在打探消息上确实是有一手。要知道玄妙派不光和天然居一样上下都是女人,还比天然居多了一道程序——出家,所以祈万贯能从尼姑堆里套来消息,真是让人肃然起敬。
“那我们再说回十三年前,”祈万贯试图顺着时间线走,“夏侯正南的寿宴之后,裴宵衣便经常跟在靳夫人身边了,但因为靳夫人几乎不在江湖露面,所以只有几个与她有些私交的如杭匪、夏侯正南这样的世家家主知道她身边多了这么个人。直到近几年,天然居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他好像就渐渐成了天然居的代言人,很多事情都是他出面来做。”
春谨然皱眉,心头闪过一丝凝重:“你说的小动作是……”
祈万贯沉吟片刻:“这只是我的理解,或许不太恰当。但有迹象表明,近两年江湖上莫名暴毙的有名有姓的人里,很大一部分与天然居脱不了干系。”
“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生意,”春谨然想起裴宵衣说过的,谁都要吃饭,“像暗花楼,不就是养了一群杀手,做那收钱杀人的买卖。”
“可是暗花楼的收钱杀人是明码标价的,”祈万贯道,“他们只对主顾的身份保密,却绝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保密,所以江湖上才有这么一条不成为的规矩,凡是被暗花楼杀的人,苦主想寻仇去找主顾,若是有不开眼的找了暗花楼,死了也没人管埋。”
“确实,要是暗花楼一开始就偷偷摸摸地杀人,也不会创下如今的名声。”春谨然若有所思。江湖就像一个猛兽池,为了生存,每天都会有你咬死我我咬死你的事情发生,可不管是狭路相逢兵戎相见,抑或报仇雪恨买凶杀人,总会有个缘由,况且胜者为王,有时候杀人,也是扬名立万的机会。所以像莫名暴毙这种,不是查不出死因,就是查出死因也查不到凶手,便显得很蹊跷了。
“不过奇怪归奇怪,到目前还没有证据表明天然居想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至于暗地里为想害人的人提供些助力,也可以理解为女人嘛,做生意的手段难以捉摸一点,也说得通。”祈万贯耸耸肩,给天然居的行径定了性。
春谨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靳夫人的生意经与他无关,只是碰巧,他有点在意的那个人踩在了这个生意圈上:“你说裴宵衣是在十三年前第一次出现,言外之意,他之前的一切身世都不可考了,是吗?”
本以为祈万贯会借坡下驴,毕竟能查到十三年前的事已经很了不起,天然居又如此行事诡秘,却不料男人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起来:“非也,非也。十三年前是他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的时间,可不是第一次在我万贯楼视线里出现的时间。”
春谨然忍住胸口翻滚的练武冲动,继续笑脸相迎:“洗耳恭听。”
“接下来我要讲的,就是没办法判定真假的事情了,反正我打探来的是什么样,我就原样说给你听。”祈万贯先撇清关系,然后才继续,“靳夫人对外宣称,裴宵衣是孤儿,在四岁时被她遇见,见其可怜,便收养为义子,悉心抚育成人。但从多方打探来的消息看,裴宵衣四岁时被靳夫人带回天然居不假,但他的父母是何人,是否真的已经双亡,没人知道。另外靳夫人也并不像她自己宣称的那样慈母,我辗转找到一位从天然居逃出来的婢女,当然她现在已经隐姓埋名了,估计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所以靳夫人并未对她赶尽杀绝。据她讲,靳夫人对待这个义子,苛刻残酷,尤其是初到那几年,裴宵衣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奶娃娃,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被靳夫人用鞭子毒打,往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饭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有时候甚至是被故意饿着,他也不敢哭,因为哭了又会被打,饿极了甚至去吃树叶,要不是一些婢女看不下去,时不时给他点吃的,估计都挨不到长大……”
“别讲了,”出声打断的是一直没说话的丁若水,眉头紧皱眼圈泛红,声音都有些哑,“听着太难受。”
漫说是丁若水,就算春谨然,一想到那么个小小的孩子,本应在父母怀抱里撒娇的年纪,却遭受这些,也像有人用力拧着自己的心似的,一抽一抽地疼。
“唉,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只能说,最毒妇人心哪。”祈万贯一声长叹,“所幸他坚持过来了,后来慢慢长大,估计是靳夫人看他能帮自己做些事情了,态度也就有所缓和,倒是把他当左膀右臂了。”
春谨然心绪难平,却仍有疑问:“你为何觉得这些可能是假?”
祈万贯答道:“一来,这只是出逃婢女的一面之词,难保不是她记恨靳夫人,故意添油加醋地抹黑;二来,如果靳夫人真的对待裴宵衣如此残酷,为何他在长大之后不逃跑,要知道他在为天然居出面办事的时候,有大把机会直接消失,可他不光没有,还继续为天然居卖命,岂不是说不通?”
不,如果加上裴宵衣那一身的毒,便说得通了,包括裴宵衣的戒备,对人的不信任甚至敌视,便全都说得通了。
“春少侠?”祈万贯迟迟没等来春谨然的回应,又见他陷入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只得出声。
“没事。”春谨然笑笑,下意识隐瞒了裴宵衣中毒的事,只问,“还有其他情况吗?”
一抹挫败从祈万贯的脸上闪过:“没了。这人还真是简单明了,只要在江湖上露面,必定就是为天然居办事,平日里毫无存在感,好像江湖上就没这么个人似的。不过——”他话锋一转,“天然居都这样,也就靳梨云那姑娘活泼一些,在江湖上走动多一些。话说回来,我要是长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我也愿意多出来走动,众星捧月的滋味谁不爱呢。”
“靳梨云?”春谨然知道这是天然居的小居主,靳夫人的掌上明珠,却不知她的容貌,“……很美吗?”
祈万贯破天荒地猛点头:“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是轻的,那简直九天仙女下凡尘哪,据说有人只见过她一面,便茶饭不进,相思成疾,郁郁而终!”
“明白了明白了,不要激动。”春谨然嫌弃地用袖子擦掉喷溅到脸上的口水。
客栈初见裴宵衣时,那人好像就是为了寻离家出走的靳梨云,如果他真是靳夫人的养子,那就是靳梨云的义兄,按道理该是很熟悉,甚至是亲近的。虽然靳夫人可能并未好好待他,但对这样一个美丽可爱的妹妹,他又该抱着何种心情呢?
春谨然发现,他不太愿意深想这个问题。
第39章 若水小筑(九)
是夜,小筑庭院。
只见月色下一方石桌,三个身影围桌而坐,一壶佳酿,几盘小菜,习习凉风里,满院酒香。
“想不到丁神医这里还藏着如此宝贝,”祈万贯将盛得满满的酒盏放到鼻下深深一闻,末了一饮而尽,满脸陶醉,“秋露白,以秋露最繁浓时,取露水酿之,色纯味洌,真乃酒中极品。”
丁若水连忙摆手笑道:“我可不敢邀功,这是谨然存在我这里的,他最喜饮酒夜谈。我嘛,能把茶喝明白就不错。”
祈万贯不太赞同地看看丁若水手中的茶杯,满是嫌弃:“都是江湖男儿,刀光剑影,快意恩仇,喝什么茶嘛,不尽兴,太不尽兴!”
春谨然看惯了祈万贯平日里笑脸相迎间或几许算计的生意人模样,乍见男人变得如此豪爽,颇为不适应。
丁若水却正色起来,认真道:“就能乱性,医者救人性命也,什么时候都不能神智混沌了。”
祈万贯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又将酒盏倒满:“人啊,贵在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该干什么,在干什么,若是这三者还能统一,真是大幸。我敬你!”语毕,又是一饮而尽。
丁若水以茶代酒,回了一杯,然后不无关切地问:“琉璃,在你那里如何?”
“这几日我一直在外面打听裴宵衣,便让琉璃自己先在帮里熟悉熟悉各项事务,这不,还没来得及回万贯楼查他的岗呢。”祈万贯说着拍拍丁若水肩膀,“不过你放心,琉璃进了万贯楼,就是我兄弟,我不会亏待他的。”
“最好也别让他接太危险的活儿。”丁若水还是不放心。
“这我可不能保证,”祈万贯有些为难,“万贯楼上下一心,但同样也公平公正,我不能为他搞特殊化。”
丁若水还想说什么,春谨然却先一步没好气道:“丁若水,你放出去的不是一只小白兔,而是一只老狐狸。你还担心他?我觉得你先担心担心江湖好汉们比较实际。”
丁若水白他一眼,心里却宽慰不少。
春谨然见状,也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自己还一口酒没喝呢,连忙将早已倒好的酒高高举起,望着月亮幽幽叹道:“不喝酒的人总被敬,我这喝酒的却无人问津,看来只能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