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然记 (上)(21)
临行前父亲曾多次叮嘱,江湖险恶,万事小心。
险恶吗?他倒没觉得。就是……太他娘的奇怪了!
论屋顶跳舞,春谨然是有绝对自信的,这不,跑没两三间房,裴宵衣已经被他甩在后面。春谨然索性回头冲对方露齿一笑,洋洋得意:“你是追不上我的,放弃吧。”
本以为对方会气急败坏,可没想到,裴宵衣竟然真的停了下来,不仅如此,还收起了鞭子!
春谨然不自觉停住,愣愣道:“怎么了?”
裴宵衣将两手一摊,温和道:“咱俩聊聊吧。”
春谨然下意识咽了下口水:“呃,咱俩有啥好聊的,就这么你追我赶的……多快乐啊……”
“那多单调,”裴宵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灿若星辰的眸子在月光下闪啊闪,“不如下盘棋。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我二人,秉烛对弈,岂不快哉?”
“但是……”春谨然犹豫半天,终于心一横,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越风流,“去你那儿还是去我那儿?”
“我那儿吧。”裴宵衣笑,笑醉了夜风,也笑醉了春谨然的心。
这朵牡丹,真好看。
就这样,两个人来到了裴宵衣的房间,棋盘是现成的,上面的棋子甚至还维持着白日里裴宵衣同房书路的战局。春谨然执白子,裴宵衣执黑子,于是各捡各的棋子,一时间屋内好不安静。
春谨然以为裴宵衣邀自己下棋只是个幌子,定是另有所图。毕竟从相识到现在,他俩之间的气氛都谈不上友好。可不料将棋盘捡干净之后,裴宵衣竟真的与他对弈起来,那叫一个神情专注,那叫一个心无旁骛,弄得春谨然都不再好意思贼眉鼠眼四处乱看。
隔壁的房书路刚要再次入眠,却又被棋子落盘的声音吵醒,他无语望头顶,生无可恋地脑补着墙壁另一侧的场景——不抽了改下棋?下完棋再抽?边抽边下棋?!
世道太复杂,他有点思念旗山派的红墙绿瓦。
“你是看见好看的男人,就控制不住想往上贴吗?”
静默对弈至中局,就在春谨然再支撑不住眼皮马上就要睡死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裴宵衣问。
因为困得太恍惚,春谨然没有捕捉到对方话中的情绪,抬眼时,男人已一派自然,他只能往坏处想,故而没好气道:“下棋就下棋,干嘛又冷嘲热讽。”
裴宵衣却一脸无辜:“我是真心求教。”
春谨然眯起眼,怀疑地打量他,半晌,也没看出什么破绽,索性实话实说:“长得好看的,谁不愿意多看两眼,只不过你们愿意看女人,我愿意看男人,碍着谁了。”
裴宵衣挑眉:“单单是看?”
“废话,当然能结交更好,”春谨然白他一眼,随后又正色起来,“不过仅此而已,断没有其他龌龊之事。”
裴宵衣点点头:“也没人从你。”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质疑他的爱好可以,不能质疑他的魅力,“茫茫江湖,三教九流,有喜欢桂花糕的,就有喜欢糖葫芦的。没人从我?多少次我差点儿被生扑!要不是我坐怀不乱洁身自爱,早被羊入虎口辣手摧花了!”
裴宵衣:“……”
春谨然:“你轻点捏,那颗棋子……好像已经有裂纹了……”
裴宵衣:“……”
春谨然:“也、也不用找鞭子!我懂,我懂!我之前的话全部收回,重说!呃……对,忘掉那些,记住这句就行,我春谨然,君子爱男,处之有道!”
笨嘴拙腮不怕,笨嘴拙腮还非要在口舌之争里占上风占不着就憋着抽人是个什么追求!
“丁神医,也是这么认识的?”
就在春谨然满腔控诉无处发泄时,裴宵衣非常自然地续接了前文。
春谨然还郁闷着呢,便随口道:“对!他可比某些人性格好多了,一听我想聊天,便说自己也闷着呢,于是我俩以茶代酒,畅谈到天亮,那之后就成了好友,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裴宵衣听得认真,然后道:“都叫他神医,可江湖上没怎么听过这名号。”
“他做好事不留名的,”春谨然摆摆手,“而且也不是专治大人物,而是看见就治,有人求就治,根本来者不拒。”
“原来如此。”裴宵衣点点头,继而关切地问,“那青宇公子的病因,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春谨然说到此处忽然停住,抬头去看裴宵衣,后者神情自若,并没有什么不妥。但最终,春谨然还是决定留一手,意味深长道,“查出来了,可是不能告诉你。”
不想裴宵衣却面露微笑:“查出来就好,这样便可以对症下药了。”
春谨然眯起眼,企图从对方的脸上捕捉到哪怕蛛丝马迹,但是没有。
盯着棋盘思考了半晌的男人终于又落下一子。随着这子落定,他轻蹙的眉峰舒展开来,然后春谨然看见他抬起头,定定地望向自己:“该你了。”
第22章 蜀中青门(七)
“你怎么没精打采的,”丁若水一边给煎药的小煤炉扇风,一边调侃,“昨天晚上做贼去了?”
春谨然叹口气,他倒是真奔着做贼去的,结果未遂,还莫名其妙跟裴宵衣下了一夜的棋。真的就是下棋啊,什么风花雪月都没有,枯坐到天明!而且裴宵衣那棋艺简直令人发指,春谨然觉得自己这边用手那边用脚左右互搏都比跟他下有意思!
丁若水全神贯注地盯着煎药罐,没注意友人咬牙切齿的表情,而且本就是随意玩笑两句,所以对于未收到回答也不以为意,继续道:“等下你陪我去送药吧。”
“没问题。”春谨然一口答应,不过,“怎么忽然要我一起去?”
丁若水忽然放低了声音:“还记得昨天我和你说的吗,我在方子里加了一些特殊的药材。”
春谨然翻个白眼:“当然。”嗜睡呕血内耳流脓,这么凶残的服药反应想忘记实在太难。
“等会儿这第二副药下肚,药力就积累得差不多了,估计很快就会有反应。万一太激烈,或者有什么其他变故,你也好给我当个帮手。”丁若水垫着厚布将煎好的药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
春谨然看着那深褐色的汤药,忽然想起另外一张同样深褐色的脸庞,不免疑惑:“孙伯呢?”那可是青长清特意指给丁若水的帮手。
不料丁若水摇头:“青门主早起身体不适,他在那边伺候呢。”
春谨然:“青门主又怎么了?”
丁若水:“我把过脉,没大事,就是老人家忧思成疾。”
春谨然叹口气:“眼看着最宠爱的小儿子一天比一天虚弱,这就是在剜爹娘的心啊。”
丁若水静静地看着那碗汤药,良久,才缓缓抬头,坚定道:“我一定会把青宇治好的。”
春谨然看着他眼里的光芒,不自觉,扬起嘴角。
——若是丁神医准备百折不挠,那么就算阎王已经把你名字写到生死簿上,十有八九,也得勾掉。
青长清的卧房在天青阁,去往那里要通过一条十分隐蔽的落花小径,如果不是丁若水带路,春谨然怕是逛遍青门也寻不到此处。
天青阁共有三层,听丁若水讲,青宇在二层,而特意给儿子腾出卧房的青长清则携大夫人江氏住到了一层。
为了不耽误时间以免药凉,丁若水走进天青阁后并没有前去慰问身体不适的青长清,而是直接端药上二楼。春谨然没有多言,也快步跟上。没一会儿,两个人便来到青宇房间门前,可让人意外的是,房门并没有关上,确切地说,是大敞开着,于是房间里面那或站或坐或来回踱步或窗前赏树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八个身影,乌央乌央地映入眼帘。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丁若水端着托盘的手有些不稳。
屋内的八个人闻言看过来,然后就听青长清道:“丁神医你总算来了!”
丁若水下意识后退一步。
春谨然连忙从后面贴近他,支撑住友人的同时小声在他耳边道:“别紧张,要是青宇出事他爹早扑过来掐死你了,哪能这么和善淡定。”
丁若水一边维持住脸上的镇定,一边琢磨春谨然的话,然后觉得,很有道理。
那厢江氏已经快步上前接过丁若水手里的托盘,一脸高兴:“丁神医,宇儿醒了!”
“真的?”丁若水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上前给青宇诊脉。
春谨然也赶紧跟上去,越过二夫人、三夫人、二公子、三公子、大夫人侄子、孙伯之后,终于看见了那个躺在床榻上的少年。
这是春谨然来到青门之后,第一次看见这位小少爷。恶疾缠身让他面色发青,嘴唇惨白,两颊更是消瘦得有些凹陷进去,可眉宇间仍依稀可见往日的俊秀。此刻的青宇虽说是醒了,但似乎只是睁开了眼睛,对于外界的一切仍然毫无反应,不过与前几日的昏迷相比,已经足够让青家人高兴了。
或者说,足够让青长清和江氏高兴。
春谨然稍稍撤到旁边,看似关心着丁若水的诊脉,仿佛随时随地都能上去帮忙,但其实他在偷偷打量在场的每一个人。青长清不用说,那恨不得把儿子每一根头发都刻在眼里的关切是装不来的;江氏虽说只是青宇的养母,但那毕竟是亲妹妹的孩子,所以同青长清一样,一脸关切;孙伯虽也一脸紧张,但似乎紧张青长清这个自己伺候了一辈子的老爷更多;青平在丁若水诊脉的时候已经围了过来,虽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里倒是闪着一些关心;至于他娘林氏、三夫人元氏还有大夫人的侄子江玉龙,那真的就是要多敷衍有多敷衍了,估计算准了青长清这会儿也没工夫理他们到底真心还是假意;不过,连敷衍都不愿意敷衍的青风,才真让春谨然开了眼界,那头弟弟生死未卜,这头他还能伫立窗口用眼神调戏过往的婢女,真乃色中豪杰。
“丁神医,我儿怎么样?什么时候才能痊愈?”眼看丁若水诊完脉,青长清连忙问。
“现在还不好说,需等第二副药之后,再行观察。”丁若水将青宇的手腕放回被子里,然后轻轻把他扶起,抬手从大夫人一直端着的托盘中取过药,耐心地喂对方喝下。
一碗药,青宇足足喝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因为意识模糊,有几口还被他吐了出来,不过总算喝下大半,有惊无险。
丁若水总算松口气,扶着青宇重新躺下,并在心里高度赞扬了这位小公子的懂事——眼下整个青家人都在,小少爷要是这时候吐血那可真……
“咳、咳咳咳!哇——”
可真是不能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