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长剑出天外(51)
叶孤城眉峰一簇,立时翻手并拢两指,朝着对方手腕神门、太渊点去,对方登时五指并拢,以掌为刃,袭向叶孤城手三里、肘髎与小海。
二人一站一坐,片刻之间已经交手十三招。
方寸之间自有来回,最终竟是蓝袍人借由站立的优势,点中叶孤城肩髎、曲垣两处,压制了对方的动作。
叶孤城琉璃色的目光中透着一丝震惊,嘴唇抿做一线,目光直直看向对方眼睛。
蓝袍人倒是极为平静,浑身透着说不出的冰霜味道,似一方冰冷的冻石,孤寒伤人。他一言不发,从药箱里找出一盒玉容膏,替对方涂抹在肿胀磨损处,又用一条雪色生丝布带细细裹好。
再换另一只手时,叶孤城没有拒绝,他的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眉峰一点一点凝滞着,目色沉沉。
你,怎会在此?
也许他应该问出这句话,但这句话恰恰又最没有必要问出口。船队出港已有大半日,此时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双腕处置妥当,对方探手搭在他腰间,将他强硬扶起坐在榻边。
叶孤城见对方弯腰去脱他鞋袜,立时伸手拦住:“不必。”
蓝袍人抬眼看着他,黑檀似的一双瞳仁锐利无匹,凝在对方面上。
这张脸孔虽然寡淡陌生,但这人无疑是万梅山庄的主人,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叶孤城只知道司空摘星是易容高手,却不知西门吹雪也会易容术,更不知道他甚至能改变自己的身高和骨骼,隐匿在人群之中。
眼下,他不得不说些什么,来打破这凝滞的氛围:“庄主仓促登船,罗生独自在山庄谁人照料?”
西门吹雪却是不答,起身伸手拔下对方簪发的木簪,在手中把玩:“既然什么都抛尽了,何必还带走此物。”
发簪被抽离,裂帛般的长发顿时散在颊侧,发尾垂至腰间,加上被扯破的袖子,腕间的丝丝缠绕的绷带,原本处于震惊中的男人,终于意识到此刻自仪容十分失礼。
因西门吹雪在此,叶孤城也不便唤人进来更衣,他不得不自己起身脱去污损的外袍,另择一件纯白丝棉青竹纹凉衫换上。
木簪在对方手里,叶孤城也不去取,他推开船舱木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南海。
涛声初听尚好,但久了总会变得无趣而重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很久,叶孤城才轻轻开口:“西门,你可知为何我不告而别?”
西门吹雪一怔,除了千秋节和昨夜,这是这个男人第三次唤自己西门。他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的看着。
叶孤城侧过头,在海上日光的照射下,露出一个轮廓卓绝的剪影:“宝船下西洋有扬威海外,重建朝贡之意,因此不能有哪怕万一的损失。而大船航行所依赖的懂得牵星术的匠人、曾经到过西洋诸国、会番话的商人,大多出自泉州,而这些人多多少少与白云城有关。便是为了让这些人绝无二心,皇帝也会逼我随船远航。何况,大船出海南洋,本就是最初我助他谋夺帝位达成的交易。”
西门吹雪一针见血指出:“这并非不辞而别的理由。”
“的确,燕王助我破除海禁,我助燕王南下西洋,这些都是可以说出来的筹码。”叶孤城道,“但,假若我不仅要借朝廷之手杀人,还要暗度陈仓,从朝廷眼皮底下偷走大船,为白云城的旧人另谋一条生路呢?”
西门吹雪:“你,不信朝廷?”
“我当然不信。”
“为何不信?”
“因为,他是皇帝。”叶孤城笑了一下,“白云城的旧人,很多只忠于前朝君王,他们从不以洪武永乐子民自居,终其一生不会低头屈膝。便是看在他们昔日忠诚之上,我也必须替他们安排一条生路。”
帝王多疑,没人比他更清楚被帝王猜忌的结局。
西门吹雪不经意间想起老实和尚曾经说过,这个人在诏狱里挣扎过,一醒来便被当日还是燕王的皇帝以整个白云城来胁迫服下毒药。以己度人,换做自己,也定会用尽一切斩断这条枷锁。
然而,与朝廷为敌的下场,通常只有一个。
叶孤城目光落在海天相接处:“若在万梅山庄,你知我有此志,当做如何?”
西门吹雪认真的想了想:“杀陈祖义,助你;若与朝廷为敌,阻你。”他的语气简洁,带着他惯常的理智和冷静。
叶孤城:“不错,我亦猜到如此。更何况陆小凤是你的朋友,他虽浪迹天涯,却是嫉恶如仇,是非分明,绝不会与朝廷为敌。”
西门吹雪如有所悟:“你一直不承认他是朋友,便是早知今日?”
叶孤城:“立场不同的人,又何来对错之分?我已利用过你们一次,不想再与你二人为敌。但若真有一日刀剑相向,我也希望,至少你们不会为难。”
他们三人,一个是专给自己招惹麻烦的侠客,一个是江湖出尘的剑神,一个是前朝后裔的逆乱,偏偏他们眼里都只有该与不该,没有能与不能,更没有敢和不敢。
西门吹雪目光冷下来:“我与他,不同;你与那些人,也不同。”
叶孤城回过头,长发被海风拂动,他的眼神带着一线自嘲:“成王败寇,终究没有什么不同。”
西门吹雪看着这人临窗而立,风姿隽爽,湛然若神,登时就想起不知谁说过一句话:一个人,只要理智到了极致,便是无情。
他尚未有一言出口,便听那人又道:“只是,我没想到,庄主会登船。”
西门吹雪抬头看他,正好看见这个男人闭上眼,眼帘飞速颤动,似心绪极为不定。
再想分辨,那人已经转过身。
世事如棋,动如参商。
原本注定不能有交集的两个人,如果非要产生碰撞,必如紫禁之巅。如两颗流星划过夜空,二者中必有一个的命运早已注定,毁灭坠落。
人稠知音少,携剑踏月来。
得此知己良友,怎能深恩负尽?
有一个人,能为了另一人做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情之一事,往往是最没道理可讲的。
情动的一刹那,你甚至不能控制对方是敌是友,是男是女。该不该,能不能,统统都不知道。
一夕千念,再睁眼时,琉璃色瞳仁中的挣扎之色终是褪尽。他侧身回头,看向西门吹雪,目中含着一抹疏星淡月,断云微度的坦荡释然:“庄主以为,执念为何物?”
西门吹雪:“执念太深,便入魔障 ,执念太浅,又是无情。执着于执念本身的时候,你是否已经忘了本心?”
叶孤城闭上眼:“不错,叶某半生执念便是挣脱一切,由我来终结这世世代代注定的命运。”
“现在,是否亦然?”
窗前的男人睁开眼,目光落在蓝袍人身上许久,才道:“庄主,你能放下执念否?”
西门吹雪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若能放下,便不会登船。”
叶孤城心中升起一种陌生的情绪,那种针刺一般的感情如同流绪微梦一闪而逝。
“叶氏一族本不姓叶,先祖丢家弃国无颜于世人,将子孙后代改为叶氏,取叶落归根之意。从此每一代叶氏嫡系子孙的结局就已注定,要么落叶归根返回故土……”
他平静地看向南海:“要么,同先人一样,归葬南海深处。”
西门吹雪终于懂了那句“我不能”背后承受的许多无奈,也终于能理解他藏在游云一般无心无情背后的求死之志。
紫禁之巅,一剑西来……那错开一寸的剑锋,分明是他给自己准备好的结局,是他唯一能够摆脱宿命诅咒的机会。
西门吹雪想起了那个月圆之夜,忆起了剑尖刺破这人心口时候的怅然若失,那是一种生命在眼前流失,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就这样沉默了下来。
没有人能去指责一个承担了这样沉重命运的人,为何不想活。
任何人都不行。
他,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