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修(36)
计青岩倏然飘在他的面前,头发虽然束起来了,却还是湿的,几绺垂下来贴在脸上,目光清明,叫人难以直视。
“三宫主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关灵道不得已把手放开,晕沉抬起头来,讨好似的笑着,“真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计青岩望着他没出声,许久才道:“你眼睛下面——没什么,你睡吧。”
“我这就回房,三宫主不用送了。” 脚步踉踉跄跄的,往床上爬过去。
“你——”
一双手迟疑了片刻,冷静地把他推到床上。
关灵道不声不响地在床上躺下来,头晕难受,昏昏欲睡。不多时一只微凉的手放在他的双眸上,关灵道倏然睁开双目:“三宫主——”
这是计青岩的住处?
手指往下,轻轻抚着他左眼下两片发着微弱红光的痕迹,声音仍旧清冷:“你刚才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 关灵道心惊胆跳不敢说实话,左眼下灼烧得有些疼,他忍不住轻拉计青岩的手腕,笑着说,“三宫主,你用不着管我。”
鼻间清香传来,关灵道一时无措。这人身上散香么,为什么动不动就闻到这种这种味道,似乎沐浴时尤其清晰?
“没。” 声音冷冷的。
关灵道的脸色微青,他刚才是不是迷迷糊糊地问出声了?
说话的时候,脸上一阵寒凉之气袭进来,痛楚立时舒缓。手指继续摸着两片指甲大小的痕迹,丝丝寒气渗入,连头也不昏昏沉沉的了。
计青岩把手移开,站在床边低头看着。
关灵道清醒了些,从床上爬着半坐起来,左眼下的灼热已经消失:“多谢三宫主。”
“你眼底下这两片红光有些诡异。”
洛魂真诀并没说修习魂术会出现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关灵道也弄不清楚。不敢再多想,也不敢再让他起疑,关灵道掀开被子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以前没见过——三宫主今夜找我有事?”
计青岩沉吟片刻:“并无要紧事,我前些时日思来想去,想收你为徒。”
关灵道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三公主忘了么?我灵根俱损,修炼不得。”
“并不是要你修炼。” 计青岩顿了顿,似乎在揣摩他的意思,“我出门在外,许多事难以预测,若你是我的弟子,别人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三更半夜与他见面,还以为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竟然是要他拜师。
怪不得前些日子在丹房里打听他能否另投师门,原来是有这个打算。这是因为自己对上清宫有用,又什么都不想要,计青岩心里过意不去?或者是要收买他?还是担心他被人欺负?
不管原因是什么,这人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思倒也细密得很。
他低着头想了想。当初他说过师父不在乎门户,现在计青岩的目的不明,却也是一片好心,推脱似乎有点说不过去。而且,计青岩想要收他为徒,他心里竟然不太想拒绝。
“这——”
“只是以师徒相称,并无什么关系。”
“师父。” 话说到这里,再推就没意思了,关灵道想起自己九岁拜师的那天,眼看就要跪下来。
“没这么快。” 计青岩略略黑了脸,把他从地上拉起,“先准备清水、檀香。”
“是。”
关灵道九岁拜师的时候,就是跪下来敬了一杯茶,连准备好的拜师诗,师父也嫌麻烦也没让念,就算拜师了。三宫主真是出身大家,有这许多规矩。
深更半夜的,关灵道讨来几根檀香,一碗清水,焚香洗面,又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对着窗外的明月跪下来。
“拜天拜地拜祖先,各磕头三次。” 计青岩清冷的声音响起。
拜天拜地,那不就跟成亲一样么?关灵道不敢出声,老老实实地磕了头,抬起来时忽然间额上一凉,计青岩的手指沾水,在他眉间轻轻点了四次。
“勤、正、端、慎,此为族中四训,今后当谨记在心,不可忘记。” 计青岩在床上端正坐下来,轻声道,“一切从简,磕头拜师吧。”
关灵道越听越不对劲,通常拜师就是拜师,这族中四训是什么意思,感觉上不像是拜师,倒像是进了他的家门。
关灵道也不敢问什么,磕了三个头道:“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今后我只对师父好,不让师父难受伤心。”
“起来吧。”
关灵道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坐在计青岩的身边:“拜师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说着心里不知怎的很是欢喜,在计青岩耳边轻叫:“师父。”
计青岩的头骤然移开,袖子一翻,把关灵道的脸压在床上:“以后要说话就好好说,不许那么叫我。”
关灵道的脸埋在床上,满嘴满脸都是被子,难以出声。他叫什么了,不就是叫了一声师父?连师父也不能叫么?
第49章 第四个故事
石蕴声从石敲声的房间里收拾出三十多本书,抱着去了藏书阁还了。石敲声不在,房间冷清不少,他心里逐渐开始数着日子,只得多找些事情做。
石敲声走得急,许多事情都没安排好,那天的消息除了让他还书之外,便是去接引厅和二宫主处把手头上的事务交接清楚。石蕴声把那封信仔细读了一遍,先去了秦未明的住处。
秦未明执掌接引厅,据石敲声说,他的性子极为懒散,虽然好脾气好相处,平时却什么活也不做,就喜欢喝茶望天。石蕴声把信交给秦未明:“这是秦执事交由敲声做的几件事,有些刚开始做,有些做了一半,都写在里面,清清楚楚。”
“多谢。” 秦未明收下了,看样子也没有接过手的意思,大约是要等着石敲声回来再继续。
石蕴声也不好说什么,又微瘸着来到微明宫二宫主的院落。陆君夜的粗哑嗓门从院子外面都听得见:“不能修炼就在房间里睡觉,我手上哪有那么多事让人做?不会种灵草,不会驯兽,不会炼丹,不会炼器,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
“二宫主。” 石蕴声走进院子里,把手里的信呈上去,“敲声因急事下了山,大约要半年多才能回来,二宫主让他办的几件事都办到一半,都在这里写着呢。”
陆君夜脸上还有些怒意,很不自然地笑着:“原来是蕴声,腿好些了?”
“多谢二宫主,已经好多了。” 石蕴声低着头很是谨慎。
平时石敲声什么也不说,他也不知道原来他帮着陆君夜做这么多事,要不是这弟弟在外面辛苦劳累,对几位宫主都有用,二宫主怎么可能让人专门给他炼制如此灵活的假腿,计青岩又怎么会送玄真房的生肌丹来?最近越走越顺畅,等石敲声回来的时候,应该就看不出瘸了。
陆君夜与他寒暄几句。石蕴声性子好,言语不多,听得却是专心,上清宫里但凡与他接触过的,没有不喜欢与他说话的。陆君夜想是刚才被弟子气着了,不由自主地发了一顿牢骚,石蕴声站着听了,这才从微明宫里走出来。
“有空再来找我聊天。” 这是临行前陆君夜的话。
不知不觉地天色渐黑,风雪也急了些,石蕴声在瞭望台上当值两个时辰,派只青鸟给石敲声送了一封信:“都已办妥,勿念。路上小心。”
天寒地冻的,他静静下了瞭望台,不紧不慢地在林间走着。突然间,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地上一条手指长黑色爬行的虫子,停了下来。
这虫子不该在上清宫出现。
虫子并不常见,雅名叫摇风,却也有个别名,叫做黑骆驼。口大,什么都吃得下,几十天也不消化,在肚子里鼓着,看起来像骆驼般背上隆起,专用来装载东西。
这只黑骆驼的背上鼓鼓的,分明是装了什么,那方向是要往上清宫外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非要用黑骆驼送出去?
石蕴声心里觉得不对劲,走上前把那虫子捉在手里,从琼湖舀了些水,自口中灌进去。虫子拼命挣扎,尾巴拍打着石蕴声的手,最后实在受不住了,在石蕴声的手里哇哇吐水,把一张纸条吐了出来。
竟然是要传递消息。
其实传递消息本用不着这么费事,在火阳纸上把消息写好烧了,立时便能传到想要传到的地方。可是青衣暗中做了手脚,周围几十里内所有火阳纸传出的消息,上清宫的白色巨石全都收得到。
看来是有人想要在不被上清宫发现的情况下,把消息传递出去,换言之,这消息说的是不可见人之事。
石蕴声低头看着这张字条。
黑骆驼传递不了密信,这上面写的是他能看懂的两行字,却乱七八糟的叫人看不出是什么意思。只不过这字迹他却认识,是大宫主莫白齐写的。
他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好,莫白齐想写密信都可以,何苦要用这黑骆驼传递消息?
“蕴声,你怎么了?” 后背传来的声音熟悉,粗哑难听,是陆君夜。
石蕴声手里拿着黑骆驼站起来,远远看着陆君夜矮胖的身子披着雪逼近,心里面踏实许多:“禀二宫主,我偶然间发现有人用黑骆驼向外传递消息。”
“有这种事?”陆君夜似有些不信,一双在肥肉里挤着的眼突然间睁开,从石蕴声手里接过那张字条,皱眉道,“这字迹——”
石蕴声不敢妄加评论,没再出声。
“这事得去禀告老宫主。” 陆君夜把字条卷起来,“除了你知道,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我刚刚发现,没有别人知道。”
“那走吧。” 陆君夜走在他的身后,“去不眠山。”
“是。”
石蕴声微瘸着向前行了几步,忽然觉得陆君夜没有跟上来,有些迟疑地转身。倏然间,后背一阵寒风袭来,石蕴声冷得发抖僵硬,支持不住,突然间跪下来。
陆君夜蘸着口水捻了捻,把那字条重新卷起,塞进黑骆驼的嘴里,拍拍头让它爬着走了。字条是他写的,别人看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他却是知道的。
【上清宫又出了听魂之人,名叫关灵道】
石蕴声没来得及说话,也没来得及看发生了什么,双目睁着,侧脸倒在地上,直直望着微明山上他和石敲声住过的小屋。
“蕴声,你何苦管这许多闲事呢?” 陆君夜叹息一声,低头看着他,“紫檀宫是大势所趋,你要是今晚什么都没看见,也不会出事。关灵道既然能听魂,那便谁也救不了他。”
矮胖的身体佝偻着缓慢而行,头也不回的,嘎吱嘎吱踩着雪地而去。
没过多久,天逐渐黑下来,地上的人全身僵硬如冰柱一般,半山腰上的小屋在夜色里越来越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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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夜生之事,计宫主是怎么打算的?” 戚宁半支着头,有些烦恼地把玩筷子,“事关了尘仙子,家父定然不愿意牵涉其中。”
计青岩没出声。
石敲声看了青衣一眼,轻声道:“大家都是名门正派,卢夜生当年就算自不量力,受了这么多年的罪也够了。他能把魂修名单拿出来,既不想杀人也不想报仇,只是想重入家门,我们助他一臂之力有何不可?”
石敲声的性情是在场最正派的,如果他是个武修,必然是嫉恶如仇,血气方刚,见了不公平的事就先打一架。可他偏是个文修,秀气清雅,便只能张嘴说话,有时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理,心中自然不舒服。
说着他戳了戳关灵道:“你说呢?”
关灵道低着头喝茶,只是笑着装傻。这事不是那么简单,道理虽重要,可是也要想清楚后果。上清宫一旦牵连其中,还不知道会不会与归墟神宗为敌,归墟神宗是南朝门派之首,这事要怎么做,谁出面,还需要从长计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