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容不下(301)
秋濯雪顿了顿,这次他没有回头。
“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形容。”
越迷津青涩的睡脸正沉沉地压在秋濯雪的肩膀上,他温热的吐息一点点渗透衣物。
我带他来,非是因为慷慨,更非是因为怜悯。
我邀他来,是因想与他纠缠更深、更多,像编织一张细密的网,并非只有我与他,而是无数条丝线绳索,错综复杂地将我们紧缚。
等秋濯雪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后,风满楼才站起身来,他望向栏杆边悬挂的灯笼,取下一盏来。
灯笼的纱罩被轻而易举地揭开,几只向火的飞蛾仍毫无所觉,翩翩起舞。
其实在练剑时,风满楼已隐约有这样的感觉,他无法堪破最后一关,隐隐约约之中,有什么东西限制着他的心境。
他望着那些将死的蛾,环绕着索命的焰。
风满楼自认不畏惧死,可活着有什么不好,活着便能欣赏到许多东西。
这些消散的情绪是为延长他的寿命,拖缓阎王的脚步。
他放下那些是为了活,可如今看起来,却又像另一种死。
风满楼轻轻掐灭灯芯。
飞蛾顿时四散了。
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他的剑感觉到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番外:春·探亲(上)
“你想不想去见一见我爹娘?”
说这句话的时候, 天气刚刚转暖了一些,秋濯雪正牵着马走在大路上,他想停下来看看春景, 而马正好歇歇脚。
他们这会儿并不急着去什么地方。
越迷津想了想,略有些笨拙地说道:“过年时我们在追击一伙匪盗,错过了年节, 你是不是很挂念他们?”
其实越迷津自己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特别是在无为子死后,住处就只是住处而已。
至于季节, 时令, 庆典, 甚至是过年对越迷津而言,都像是一场格格不入的热闹。
无为子还在的时候, 他尚记得生辰当日吃一碗长寿面,无为子死后的第一年与第二年,他也同样记得。
等到了第三年, 当越迷津想起来时,已经错过生辰快要一个月了, 于是他就不再记得这件事了。
他对这些, 本也没有非常强的执念。
但是秋濯雪跟他是不同的。
因此越迷津正尝试关心他。
“那倒不是!”哪知道秋濯雪立刻否认,“不过, 我的确希望你见见他们。”
不知怎么, 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心有余悸的模样。
不过秋濯雪又很快扬起头来, 仿佛方才只是越迷津的幻觉, 愉快地微笑着:“最重要的是, 你也不想下次见到青鸿子前辈,真的打他一顿吧, 最起码要将房子讨一间回来睡觉才是。”
越迷津知讨房子只是玩笑话,点了点头,他扯了扯缰绳,问:“那要启程吗?”
秋濯雪笑道:“倒也不急,先赏景吧。”
他们果然不急,秋濯雪走得并不太快,两人骑过马,换过船,若非越迷津知道是回家,还当在游山玩水。
在桃花开成一大片的时候,秋濯雪终于停了下来,脸上的那种从容似也变得有些紧张,这让越迷津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他知道传说中的一先女与玉邪郎只怕就在眼前。
在此之前,越迷津从没有想过这两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可是真正来到这个地方后,却突然生出一点畏惧之心来。
至于是畏惧什么,就连越迷津自己都不清楚。
他害怕秋濯雪的父母不喜欢自己么?
他害怕自己会叫人觉得失望吗?
也许是因为他即将见到的是一先女与玉邪郎。
又也许只是因为他们是秋濯雪的父母而已。
秋濯雪带着越迷津走过一条小径,只见人烟渐少,水滨荻草丛生,渐渐走得没有路了。
这大片大片的荻草还在生长,枝干已显出日后的枯意,细密的白绒尚未显露,只沾出春色里一点嫩绿来。
渡口是条长桥,早已木朽绳断,浸在水中,两人止步,越迷津诚恳道:“没有船家。”
秋濯雪在荻草里听了几声:“来了。”
他话音才落,荻草忽然抖擞,穿出一条小舟横在二人面前,只听见一人道:“还不上船来。”
越迷津走上渔舟,正要去看船夫模样,忽然被荻草抽到脸颊,下意识闭了闭眼。
紧接着船只就没入一大片荻草之中,人行其中,难免迷失方向,纵然探首仰望,也只能看到远方青山碧水,彼岸似是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船只才冲出荻草,只见撑船之人两鬓斑白,清癯玉立,显然已有了些年纪,在他的脸上还有一大片极难忽视的瘢痕。
一个人要是破了相,难免会显得很丑,这个人却是例外,就连那片瘢痕,似乎都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危险魅力。
或者说,这人全身上下所释放出来的自信与高傲,令一切都成了他的点缀。
秋濯雪没有说话,他只是乖乖地坐在船尾,对着越迷津眨了眨眼,像是在回应那句“没有船家”,甚至露出一点得意来。
越迷津想了许多,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船行得很快,不过一会儿就看到了岸,正当越迷津要起身时,划船之人忽然竹篙横扫,势若雷霆,力似千钧。
这不是划船不慎,误伤他人的一挥。
是杀人索命的一招。
越迷津的脸忽然变了,他实在没想出来这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多想了。
他避开了这一篙,甚至就连越迷津都有些奇怪怎么能避得如此轻易的时候,忽然听见“噗通”一声,秋濯雪被扫了下去。
摇船之人慢慢悠悠地说:“嗯?这样乖被我打下去,一定有事求我。”
就在越迷津又惊又怒的时候,他忽然看了越迷津一眼,微微笑了起来,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恶意。
越迷津发现他的模样竟跟秋濯雪非常相似,或者说,是秋濯雪的模样跟他非常相似。
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采,原本越迷津觉得秋濯雪已是非常成熟体贴了,可是与眼前这个人一比较,秋濯雪似乎都显得娇憨青涩了起来。
更不必说越迷津,他简直变成了一个孩子。
这让越迷津的脸忽然有些红,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难为情。
好像从做下这个决定开始,他就变得什么事情都不太明白了。
他正要转身去救人时,秋濯雪忽然从水里冒了出来,攀住船尾,湿漉漉的头发覆在脸上,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越迷津要去拉他,秋濯雪也由着他拉,只是不肯上来。
这叫越迷津迷惑不解。
“都快而立了,还玩六七岁娃娃的把戏。”摇船之人挑眉道,“你会水之后,这里就淹不死你了。”
秋濯雪抚过湿发,幽幽叹气,甚是委屈地说道:“谁叫爹到知天命的年纪,还专门欺负小孩子,我纵然而立,又怎能不当回孩子,彩衣娱亲。”
“你也算得上是小孩子吗?”
秋濯雪的神色突然狡黠起来:“这问题嘛,就看娘答不答应了。”
这时,一名妇人正从岸边走过来,看起来端庄秀雅,神态格外从容,她虽然秀丽,但并不是多么惊艳妩媚的尤物,可是任何人在看见她之后,总是很难再看到别人。
她正含笑望着小舟,轻轻招了招手。
秋濯雪忽然松开手,落在岸上,他对着妇人的时候突然变得很乖,只怕家养的猫儿都不会有这样的乖顺,很亲热地喊道:“娘。”
摇船的人则笑起来,他的笑竟很柔情,也很动人:“九姑娘,你家这一半的天魔星总算归家来了。”
宁九思拿出手绢帮秋濯雪擦了擦脸,微笑道:“我瞧见了,我还瞧见这小魔头将你砸得晕头转向。”
秋濯雪乖乖地被擦着脸,像是只在水坑里玩过头的顽皮小猫。
他们一家三口很是亲热,跟越迷津幼时看见的那些平凡而朴实的人家并没有什么区别,这种甜蜜的幸福就如同人的品格一样,跟身份地位都没有一点关系。
越迷津只是静静地站在船上等待,他对这种感情近乎陌生,因此心中有一种近乎羞惭的难过,仿佛在一瞬间又变成村童口中不健全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