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崽就不能离婚吗?(21)
因为他曾经以为,这是方明执写给他的。
起初的和弦是几个孤独的高音,像是高傲的舞者用最简单动作将故事开篇。紧接着的和弦依旧温和舒缓,但是在平和之下又像是压抑着浓烈的感情,让你以为后面会有湍急的爱意破腔而出。可是解春潮知道不会,这首曲子一直非常克制,像是冰冷的月光,试图遮掩琴键背后的炽热骄阳。
也曾经是这一首曲子,让解春潮以为,方明执不是不爱,是不会爱。
听到后面,解春潮发觉了这支曲子变得不同了,后面的起伏变得更加女性化,也就多了几分矫揉,仿佛不是在倾诉钟情,而是在顾影自怜。
如果说之前解春潮还觉得魏栩和方明执有可能,当他听完这首曲子就只能感到惋惜,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是不是很美?”魏栩昂起头看着解春潮,眼神里不无得色:“春潮哥,你能从里面听出来爱吗?”
解春潮诚实地点了点头,开口却是:“如果爱自己也能算是爱的话。”
魏栩一直维持着的优雅恬淡突然就不灵了,她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了起来,脸上浮出了一丝尖酸:“春潮哥果然对音乐所知不多,这首曲子,就是明执送给我的,他本就天赋斐然,却还是苦苦练习,就是为了在演奏会那天献给我的!我能听见他的心!”
解春潮沉默了片刻,一双漆黑眼眸如同仲夏夜的古井,平静地映着虬曲的老槐树,没有一丝波痕。
“邀请我收下了,谢谢魏小姐明知春潮届时必会到场,还不辞辛苦前来告知。”解春潮站起身,算是下了逐客令。
魏栩也收起了那转眼即逝的怒意,施施然地戴上手套,微笑着跟着解春潮走到了书吧门口。
“那我先走了,春潮哥一个人的话,要早些休息。”魏栩不无暗示地说,笑容依旧甜美真诚。
解春潮笑着朝她招招手,示意她靠近。魏栩却不明白,犹疑着侧过头。
解春潮微微低下头,贴着她的耳畔,声音很轻,魏栩又贴近了一些才听清他说的是:“那首曲子,是魏小姐自己弹的,是不是?”
魏栩猛地一抬头,几乎撞上解春潮的下巴,她的声音尖利而颤抖:“你懂什么?你不过是个被抛弃的人,方明执就算今天不爱我,总有一天会爱我,况且他,心里是有我的!不然他为什么答应童桦照顾我?那夜为什么和我一起睡?又为什么背我下山?他又为你做过什么?你最好知趣一些,不要妨碍别人的感情!”说完便几近粗鲁地夺门而去。
解春潮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心中竟然没有一丝波澜,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邀请函,一面为魏栩的自欺欺人感到可笑,又一面不经意地看向书吧的录音监控。
既然机会送到眼前了,总不好,一再错过。
解春潮晚上收拾到了十点,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有一条方明执的短讯:明天几点搬家?
解春潮看着手机屏幕上短短的几个字,心里有些惊讶,方明执居然还记得他要搬家这件事。他轻轻咬了下嘴唇,回信:早点休息吧。
方明执正独自坐在他和解春潮的卧室里,手机提示音一响,他就打开了提示。
他的目光垂落在解春潮的名字上,信息这么短,以至于在列表里就能将全部信息读全。
这是一个委婉的拒绝,他不需要他去帮忙,他也不想继续和他对话。
方明执的作息完全被工作支配,难得规律。但他今天却早早地洗漱过在床边坐着。他有些不愿意
承认自己这样做的原因:在他的计划里,明天他又要见到解春潮。人生里的第一次,他有些心猿意马,他眼睛看着合同里的条款,心里却是解春潮月下清泉一般的笑容,只是可惜那笑容是对着别人的。
他总是想起远足那一天,解春潮揽着罗心扬的肩膀把他从葛欣源的讥讽里带走,他一直看着他们,看见解春潮安慰地揉着罗心扬的头发,笑着和他说话。那一瞬间他的心里是嫉妒的,他很荒唐地觉得,那种亲昵那个笑容,本来都是属于他的。解春潮不可以给别人。
但其实他又感到困惑,这种无缘无故的占有欲是从何时萌生的?他不是,不爱解春潮吗?至少,他一直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至于为什么……方明执利落地斩断了自己越挖越深的思路。
方明执打开手机邮箱,里面躺着一封私家侦探发来的邮件。似乎是魏栩短暂地在解春潮的书吧里出现了一下。
魏栩对于方明执而已,不过是个简单的商业事件,上次出行已经让他心生反感,现在她去找解春潮干什么?
下班时间书吧附近环境比较喧闹,收声设备无法采集到二人的对话。不过邮件的最后一张照片显示了魏栩离开时带着怒气,而解春潮的表情淡淡的,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应该是没吃亏。
方明执切换到短讯页面,交待了加强书吧附近的安保,就躺下准备睡了。
几个辗转之后,方明执又看见了自己。这一次他没有多惊讶,甚至有一种即将揭开谜底的期待。
那是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既没有过分明亮,也说不上昏暗。但却是一种冷漠的苍白色。走廊两侧贴着白色的正方形瓷砖,在冷色光源下把冷冽反射成双。
梦里的方明执跟在一个警员身后,他穿着的黑德比敲在地板上,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清脆而突兀。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是一扇金属门,门上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写。靠近走廊灯的一侧贴着“肃静”的字样和进入人员注意事项。
警员拿出钥匙来先捅开门上最老式的铜银合金锁头,才又在门把手附近的电子锁上刷了证件,率先进入房间。
房间里似乎温度很低,两个人的呼吸都凝出了白汽。警员从进门的地方拿了一件公用棉衣递给身后的年轻人,却被他脸上的表情惊得一缩,讪讪地收了递衣服的手。
房间里整整一面墙都是方方正正的金属柜门,每一扇门上都有一个红色的编号。
警员走到编号为11的柜门前,公事公办地看了一眼方明执:“再和您核对一下,您是11号解春潮的家属方明执,对吗?”
方明执点头。
警员打开柜顶的翻盖,用手套把里面的接触器简单擦拭了一下:“请您按下登记时记录的指纹。”
梦里的方明执把食指伸进那个闪烁着绿光的卡槽,他注视着那个泛出金属光泽的柜门,似乎忘记了该如何眨眼。
咔哒。
内锁芯的转动带动锁舌,柜门应声而开。
警员并没有迟疑,握住把手就准备拉开柜门。
“请等一下。”方明执第一次听见自己开口,那把嗓子就像是太久没有发过声,沙哑干涩,每一个字都似乎有砂砾磨过。
方明执有些惊讶,绕到了对面正视这个梦中的自己。
他像是稍微瘦了一点,并不明显,他的眼睛向下垂着看不出情绪。唯一有些异常的是他的嘴唇,那嘴唇太红了,就像是每长出一层新皮就被主人咬去,只留下了最嫩的一层。猛地一看那嘴唇似乎显得他气色尤为不错,但仔细看便能发觉他的唇间渗出的殷殷血色。
方明执看着看着,只觉得洪水一般的悲伤兜头罩下,让他无处遁形,简直要忘了这其实只是一个梦。
“请您出去等我一会儿,我,”年轻人吸了一口气,对警员说:“我需要一点时间。”
警员看了一眼手表,说:“家属可以有十五分钟单独告别的时间,我在外面等您。”
警员出去之后,方明执看见自己只是静静地站在柜门前,他的手几次搭上门把手又无力地滑下。他扶着柜门,不知道把十五分钟浪费过去了多久。
一个人,一个梦,就这样静静地对立着。
他还是把门拉开了,露出里面白色盖布的一角来,他握住滑箱的把手,像是怕惊扰了里面沉睡着的人。
方明执突然有些不敢看,他想醒来,他不想知道谜底了。他向后退了半步,却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阻挡,退无可退。
滑箱被一点一点的拉了出来,拉着滑箱的人失魂落魄地看着盖布下的人形,躺着的人极为瘦削,却在腹部有个突兀的隆起,怎么看都觉得有种残忍的滑稽。
“春潮。”方明执听见自己开口,心里就像是敲响了一口丧钟,震耳欲聋的钟声遮天蔽日地欺压,几乎要将他拦腰折断。
“不是。”方明执拒绝。
他想要转身离开,却连移开目光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揭盖了阴阳之间唯
一的阻隔。
方明执回国不久,曾听人形容痛苦用到“火煎油烹”一词,他从前根本不能领会,人类不是猪狗,人间怎么会有这样的苦痛?
可是当他看见那张他入睡前还在脑海中反复描摹的清秀面容从盖布下一点点剥出的时候,他觉得仿佛有一瓢液氮浇入了他的心房,一开始他以为那种剧痛是来源于滚烫,直到那低沸点的液体带着血液共同沸腾蒸发,只留下冰冷的筋肉,连如何收缩都忘记。
他不确定这是谁的知觉,是自己的?还是梦境的?
梦中的自己伸出手,像是要抚平那张苍白睡颜上显而易见的惊恐和痛苦。他强迫自己垂着头去看解春潮。令人绝望的,他看见了一缕仓促的释然。
一瞬间,如同万仞加身。
“对我很失望吧,是吗?”倚在滑箱上的人似乎感受不到寒冷,喃喃自语道:“这么久了,爱我爱得很辛苦吧?”
可是躺着的人并不能回应他,整个房间里只有冷冻柜的收缩机时不时发出沉闷的轰响。
“我,”他稍微地停顿了一下,凌厉的喉结微微滚动:“春潮,我都知道。你为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你在雨里等我的事,你……偷偷为我准备生日宴的事,你攒钱给我买鞋子的事,我都知道,我今天穿的就是你买给我的鞋子,我很喜欢,我舍不得穿,我不是嫌弃。还有孩子,也是我想要的。”
他的手覆上了那处死气沉沉的隆起:“我都没摸过它,我很喜欢他,我爱他,可是我不能说。我不能说,春潮,我不可以,不可以爱上什么,我不被允许,可我也,不能说。”他攥紧了那处白布,手上爆出一脉一脉的青筋:“你是我心中最珍贵的宝物。我努力对你漫不经心,我对你的爱视而不见,这样窃贼就看不见你。我以为我,可以保护你。可原来,我只是单纯在逃避吗?”他几近痴迷地摸了摸那张朝思暮想的脸:“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跪在了地上,倾身把冰凉的躯体拥入怀中:“春潮,如果我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不让你一个人了,哪怕要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不离开你。你别抛下我好不好?你别离开我好不好?”他把脸贴在往生者毫无起伏的胸口上,声音几近哽咽:“我爱你,春潮,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