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中央(86)
等迟屿撑着一旁的柜子站稳后,所有叮咣乱响的声音也刚好在这时停了,室内有片刻的安静,他看了眼程央,视线随之落在面前一地的狼藉上。
他注意到的,显然也是程央正在看的。
某个从抽屉角落里蹦出来的青绿色东西,此刻正躺在他脚边。
他和程央同时弯腰去捡,两人手指相触。
之前看他脸色微红有些出汗,以为是热的,没想到这一刻摸上去,指尖却是冰凉,迟屿下意识的收回了手。
程央把那东西捡了起来。
长时间的水分流失,芦苇叶早已枯萎收缩,变得破烂不堪,而在那些纵横交错着的叶片之间,有一卷发黄的小纸条,却水落石出般展开,挂在了边沿上,程央把它抽出来,在指尖一点点打开。
一行正楷写着六个字。
-你是我的宝贝。
毫无征兆的,眼泪像是从身体深处骤然抽出来一般,汹涌着聚集在一起覆盖住了眼眶,那上面每个字他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是那样的晦涩难懂,视线模糊的太快,他以为自己什么都没看清,然而不等下一秒在心里默读,却又发现这句话仿佛已经在他记忆深处被完好封存了很多年。
他没看迟屿一眼,手指向门口,“滚。”
“我……”迟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当然还记得那上面写的内容。
你是我的宝贝,这句衍生自寓意的话他当年对程央说过,以半真半假的口吻,所以那时候他写好了放进去,没有意图让他发现,也许是为了遮掩他那点不敢袒露的真心,也许纯粹的,就只是想跟他开个玩笑,就像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留下个小小的恶作剧能让他有点别样的满足感一样。
他没想到程央会把它留下来。
更没想到最终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暴于人前。
过去的随意敷衍与现实的刻骨真心交织,反衬得那样的讽刺与不合时宜。
“滚出去。”程央痛苦满面,泪水翻滚着落下,眼神凌厉而狠绝,下一秒笔直朝他射过来,“滚!”
迟屿没办法再多说其他,更加不忍心这时候拿他从前的似是而非给人二次伤害,只能往后退了两步,他没有看透当年的程央,却能体会他现在的痛苦,为此他再有不舍,也只能先从这里离开。
虽然不想承认,或许真的只有他彻底消失,才是对他此刻最大的慰藉。
门被从外面轻轻带上,密闭的空间里虚伪的深情与露骨的渴求消散后,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程央脚步虚浮,身后没有任何可以支撑他的东西,他回手落空,踩着本书差点摔下来。
好不容易摸到椅背,他却没有坐上去,身体靠着慢慢滑坐到了地上,他双手紧紧覆盖在脸上,泪水包裹着的感觉又热又痒,外面天应该是阴下来了,这会就连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光都所剩无几。
迟屿深情款款的问了他那么多,他却只想问他一句。
他究竟把他当什么,那个时候,他把他当过人吗?
就为了配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而起的欲望便任由他予取予夺,自尊像最廉价的商品一样从他脸上剥落,转瞬被踩进烂泥里,无所遮拦的面孔丑陋骇人,狼狈的他抬不起头来。
从来没有哪一刻,程央忘记过自己和他同样身为男人,可他却以那样的姿态被人压在身下。
屈辱如同噬骨之蛆,曾让他寝食难安。
但正如岩石最陡峭的夹缝里,贪得哪怕一丁点光明,也能生根发芽长出坚韧的草来,他那个时候是真喜欢过迟屿的,尽管知道迟屿对他可能并不是那么真心,他也不顾一切的想要追赶过他。
感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而起,落幕却是由他眼睁睁看着。
只是找了他这么多年,只是简单的一句幼稚和不成熟就能解释过去的一切吗?
曾经避他如蛇蝎的迟屿,一定没有这样想过,那又凭什么要求他必须要配合他。
何况他也没有多恨他,当年说到底是他自愿,现在钱货两清,为什么还要再来纠缠他?把对于他们谁来说都不怎么漂亮的伤口,经过这么多年的痊愈后,再次鲜血淋漓的撕扯开……
毅然决然离开时的那口气,凝固成坚实的冰棱,从他背脊深处插进去,这么多年尽职尽责的支撑着他,却在指尖拈起那薄薄一页纸时,猝然断裂。
程央头往后仰起,靠在椅背上,指尖轻颤,那六个提醒着迟屿对他全部的戏弄与玩笑的字,仿佛再也不是他能拿捏得住,挣扎着从他手心里掉了出来。
第九十四章 清楚与不清楚
期末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四点不到学校就放了, 程乐在校门口等了会程樱, 和她一起回来。
前天程央给他发消息,说考完那天晚上出去吃, 他们学校高一高二年级应该也是今天结束, 不过后面会有些班级和学校里的事务, 什么学期总结暑期安排的要他处理, 暂时没那么快回来。
程乐进门放下书包后,说要出去扔垃圾。
程樱倒在沙发上跟人发消息, 闻言抬头, 看到才这么点, “等下不还要出门嘛, 到时候再扔呗。”
“先扔了吧,放久了有味道。”程乐在手里掂了掂,大概也觉得太少了, 又去厨房搜刮了一圈。
程樱没再管他, 放下手机, 抓紧时间准备先睡一觉。
程乐急匆匆的下去了,差点连门都忘了关。
把袋子扔进垃圾箱,他却没有马上回去, 而是出了小区门往右拐,穿过他们刚才下来的公交车站, 进了菜场旁边一处阴暗的巷子里,坑洼不平又污秽满地的残墙边, 有人正探身朝外张望。
“不是说好等我联系你的吗,万一被哥发现了怎么办?”显然对于他的擅做主张,程乐有些不悦。
“发现就发现了,难道还怕他不成,我好歹是他爹,他敢动手打我?”程林生啐了口,把烟头扔在地上,刚还满脸的不耐烦,转瞬就换了副讨好的面孔上来,他靠近程乐,压低了声音道:“哎,手头还有钱吗,再借给我点。”
“上个星期不刚给了你两千,怎么用这么快?!”听说他又要钱,程乐既震惊又狐疑,“你是不是又拿去赌了?”
“怎么会呢?你想哪儿去了。”程林生皱着张脸,习惯性的吸了吸鼻子,“不是你让我找地方先安顿下来的吗,这不前两天刚租了间房子,钱全用来交房租了,你也知道现在房子多贵,我又不像你哥那么有钱租那么好的,眼下不要吃饭啊,你总不能让你亲爹守着个空房子饿死在里头吧。”
程乐被他一连说的有些恼,但还是将信将疑,“你没骗我?把租房合同给我看看。”
程林生啧了声,“两千块钱就能租半年你以为是什么房子,还租房合同,一看就没吃过苦。”
“我没吃过苦是因为哥替我吃了。”程乐大为不快,“有本事你现在找他去,看他会不会理你。”
“我这不随便说说嘛,你看你,当真是少爷脾气。”程林生讨了个没趣,萎缩在墙角又掏了根烟出来,放鼻子下面闻了闻,不时拿眼角瞥他。
“这次你又要多少?”程乐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就像他说的,他毕竟是他亲爹,虽然没有多少亲情在,但血缘上的关系,不是他说一句不想认,就能彻底撇清的。
何况他要是不管,以程林生现在的处境,难保最后不会去找程央,程乐不想他为这些事烦,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想先应付下来,“我经济能力有限,帮不了你太多,顶多还能再给你一千。”
“一千就一千,先拿来。”程林生有些迫不及待的往前走了两步,略微颤抖着的手差点伸到他脸上。
程乐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刚下来的时候,他大概猜到程林生过来找他是要做什么,特地往里面又放了点钱,一千块有没有他不知道,可能勉勉强强。
他刚把钱包翻开,准备再摸摸别的口袋,看还有没有零碎的时候,面前程林生手突然一顿,刚还显得有些无赖的面孔上,一闪而过露出了点畏惧的神色来。
程乐忙回头看,看到程央就站在他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
“哥,你怎么……”他同样愣住了,没想到这么隐蔽的地方也能被他找到,一时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程央把他钱包拿过来折好,重新扔回他手里,转头看向面前的人,那目光别说程林生了,就是程乐站他旁边没正对着都被看的一哆嗦。
“怎么找到我们的?”程央问。
程林生一开始还有些畏缩,不敢拿正眼看他,别扭又闪躲的笑了两声,见程央完全不为所动,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的事实后,又像是破罐子破摔的有了点勇气,转了转眼珠,竟开始感触了起来,“我走那会你才七八岁吧,转眼都长这么大了,长得可真好,眼睛像我,脸型像你妈……”
程林生说话时背一直佝着,显得尤其没有精神,一件旧的看不出颜色的长袖下,露出来的一截手腕瘦的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他脸上纹路很深,竟仿佛老的远不止他们这么多年没见的时间。
留在程央记忆里程林生的样子早就模糊不清了,十多年后再见,他都不能保证在面对面的情况下能认出他,不知道程乐是怎么做到的。
当然不排除程林生主动上来要认他这个儿子的情况。
“你现在有工作吗?”程央打断他,直截了当的问。
“工作?”程林生反应了一会,“有,工作当然有,不然靠什么吃饭啊。”
他一双眼睛睁的很大,但却没什么光泽,不时的看向周围,显得很警惕。
“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程林生笑了笑,“都这把年纪了,也就建筑工地上还肯要我,勉强做个小工,混口饭吃。”
“那钱应该不少吧。”现在就算是这样没技术含量,仅靠出力气赚钱的活,一天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程央看着他反复在衣服上擦拭着的右手,略微眯了眯眼睛,“怎么,养活不了自己?”
“说的容易,现在做什么不得花钱啊,我刚到这来,总得找地方先安顿下来吧……”
程央直视向他,“你还在赌吗?”
“没,早就没了。”程林生因为他这一声质疑像是受了侮辱一般,急不可耐的要跳起来自证清白,“不信你问乐乐,我都跟他发过誓了,绝对没有再去赌,你要不相信,我再发一次也行,有次算次,去了我不得好死……”
“既然这样,那好。”程央从包里抽出一叠现金来,递给他,程林生脸上还有些戒备之色,但显然行动快于脑子,没等质疑他怎么会这么好心的话说出来,手已经准备好了要过来接,然而程央微微往后一收,笑笑,“以后缺钱了,直接来问我要,再让我发现一次你找他,我会立刻报警。”
为什么问自己儿子要这么点钱就能上升到报警的程度,以及警察又为什么会管他们的家务事,程央没说,他相信以程林生的聪明和警觉,应该当下就能听出来。
他把钱放他手里,揽过程乐的肩膀,推着还在愣神的他,转身出了巷子。
学生们拿完成绩单,学校布置好暑期安排的那天下午,从校门口出来,正对着倚在车门边,连姿势都如出一辙等在那里的人不是迟屿,变成了之前匆匆未能见面的蒋明阳。
程央有些意外。
看到他,蒋明阳略微直起身,抬手示意了一下,微微笑道:“好久不见,程央。”
程央走过去,难得的露出了点温和的神色,“你怎么来了?”但还是几不可察的往他车里望了一眼,目光里有些淡漠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