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85)
乔奉天眨了眨眼才笑出来,“人都快当爹了郑老师。”
“我当爹比他还资深呢。”郑斯琦摸他脸,“不照样儿喜欢你喜欢的不行不行的。”
乔奉天任他摩挲,不旁瞬地望着他笑,“真吃醋假吃醋啊你?”
“真吃。”
“我才不信。”乔奉天掸开他的手,“佯装。”
抽空又去银行查了一下户头里的活期,四位数的余额,凄凄惨惨戚戚。于是想着去接点儿婚礼舞台的妆化私活,赚多赚少不提,且能再熟悉熟悉技术。那次正在手机上看着有没有周边的招聘,合适的没找着,倒先接了个交警大队的电话。接起来听,是嘱咐他去拿乔梁被扣留的驾照。
接待的还是那个刘交警,换了夏季短袖的薄制服;模样还是曾克强的模样,单头发比原先短了,成了毛茸茸的圆寸,人也黑了,显着一层淡淡的古铜黄。顶上的三叶吊扇打锈,缓缓地旋转,吹得他衣领正一翻一翻。
他在接待室里上下瞅了乔奉天好几眼,咬着眼尾挑眉,“你怎么把头发绞了,还染黑了。”
剪头发是件什么多想不通的事儿么?乔奉天心里想。
“一是天气热了,所以绞短了。二是人成长了,不想葬爱非主流了,所以染黑了。”
“哟。”刘交警一面替他在饮水机前接水,一面笑的不得行,“我当你要结婚呢。”
您儿孙满堂了我都结不了婚。
“没那回事儿。”
“你哥怎么样?”把装水的纸杯放在乔奉天的茶几上。乔奉天不知道是否自己的错觉,总有感对方的眼神似有若无地在身上上下逡巡,有窥伺探问的意思。
“回老家休养了。”乔奉天觉得不自在。
“身体情况呢?”
“勉强吧,不大能动,三餐起居都要人照顾,跟他说话反应还比较慢,暂时也只能说一点儿简单的短句子。”乔奉天捏着纸杯不喝,“总体稳定,在往好转的方向发展。”
刘交警了然挑眉,倚着桌案环臂点点头,咬着烟尾不点,又问,“你怎么不一起回老家去?”
这跟您关系大么?
乔奉天摸了摸鼻子,“赚钱养家,没毛病吧?”
刘交警又嘻嘻笑着,且一并摇头,“没毛病,没毛病。”
再拿到乔梁的驾照的时候,翻开看那张端正的寸照,人是恍惚的。肉体凡胎的人是尤其微薄的,死亡这东西更是不可预兆。交警大队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总要把那些个猛如虎的人祸高高挂在墙上,用冷静的彩照,冷淡克制的行文,予人真实的殷红惨烈。乔奉天看几眼就觉得不舒服。
一个事故相对个体而言确像崩坍雪山,牵连周遭一同经历翻天覆地的遭际改变。可对于不息奔腾的大环境,又是万千中的渺小一点,不痛不痒的一点。死有时是不幸也是幸,活有时是幸也是不幸。
十年怕井绳的心态,让乔奉天恨不能现在就给郑斯琦去电话,嘱咐他要好好开车,好好惜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可话里听着就有诀别似的悲壮意思,中二极了,哪里好意思真的对他说出口。
“赔偿那边还是要等。”刘交警在他身后,“那女大学生家听说和肇事司机家闹得很厉害,你这边倒还清净。”
“赔不赔我都无所谓了。”他回头他,“一直没再去医院问,那姑娘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上月底出的院,说六月底就要毕业了。走路做事儿貌似大体没什么问题,就是不能负重了以后,也不能久站,快跑。”
乔奉天停顿了会儿,“还挺对不起她的。”
刘交警觉得好笑,“和你们这方又没关系。”
“我意思是,不该上次在她病房前闹那么一出。”
“那你怎么不说你还给揍一顿呢。”对方轻声嗤笑,恶意倒也不那么明显,更多像不屑,“不知道说心善好,还是圣母白莲花好。”
有那么点儿夹枪带棒的意思,乔奉天不恼也不气,“您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我就是,您乐意就好。要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了,有事再给我电话,我一定配合准时过来,今天麻烦您了。”
“哎。”刘交警看乔奉天朝自己礼貌笑了一下就往外走,忙叫住了他。
“怎么了?”
“我也下班儿了,送你回吧。”
乔奉天摇头加摆手,“您们这儿往前走两步就是公交站牌,方便得很。”心里话是,我和您又不熟。
哪知道这人偏还是个不死心爱倒贴的性子,取了自己的那辆流罩漂亮,机械感颇强的本田CB摩托,打卡出了交警队大门,赶上乔奉天在他身后“嘟嘟”按着喇叭。
这种摩托喇叭贼拉响,听着跟防空警报似的,乔奉天恨不得直接甩白眼儿。
“我真不用,我谢谢您,您心意我心领。”
“我送你回去你又掉不了肉。”他掀开头盔的面罩,笑得似是而非。
“我等等往反方向坐,咱俩不顺路。”
“我要不说过来追上你,我也是往反方向走。”又按了记喇叭。
乔奉天哭笑不得地回头,“您不是交警么,甭扰民行不?”
“那你上来!”
“……”
“磨磨唧唧什么呀,就不能给个面儿么?”
乔奉天末了走过去接了对方递过来的一顶头盔,往头上随意一盖,翻身上了后座。前面人嘱咐他扶好,他也只是抓紧了手边儿说不上名儿的小零件。四下望了望,才寻到了可供落足的脚踏。
甩飞了也不会扶腰的,他连郑斯琦的腰都还没环过,背还没贴过呢。
“去哪儿?”
“利南大学,麻烦你了。”
摩托车疾驰的速度快极,破风向前几乎有窒息感。行道树与来往行人飞快向后流逝的视觉让乔奉天不那么喜欢。流利是,刺激也是,可到底人各有志。他又攥了攥手里的把杆,心跟着嗡嗡引擎声提到了嗓子眼儿。此刻不由得深知,自己心仪的始终是车马皆慢,静水流深。
第95章
“你是吧?”
摩托驶上巢江大桥,宽绰水面成了可供车水喧嚣声回荡的巨大平面。桥是钢筋制的白色拱形,白日有白日的高拔,夜有夜的光影斑斓。那人隔着头盔,微微回了点头说了句什么,乔奉天没听清。
“什么?是什么?”乔奉天其实想说,别回头你看着路。
“我说。”对方更加朗声,“你是吧?”
少了个宾语,其实是个缺胳膊短腿儿的病句,听不懂的恐怕要不明所以地回一句:他妈的什么玩意儿啊我就是不是的?!
乔奉天能听懂,掐去了话尾,他也清明了对方的意思。
“是啊,我是。”
刘交警隔着头盔轻笑,笑声被迎面的江风拂开,抛在了驶过的路上,“我就知道,特别容易能看出来。”
“那您不还真厉害。”乔奉天看他头盔下压出的一小截儿发茬。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明显。”
乔奉天没说话,低头看自己的身上的衣衫被吹得鼓起,衣摆正来回翻飞的起劲儿。头盔总会闷的,说话就会在玻璃罩上起一层薄的水雾。又不能伸手进去抹开,只能推上去。
“哎,说你明显是开玩笑。”对方又回头,“我在bluded上看过你,资料里就一个利南一个乔,连一张生活照都没有。”
乔奉天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还挺酷的。”
乔奉天挺像笑。自弃自保自卑自怯也算是一种个性的话,那一定是颜色最晦暗混杂的一种。这种情绪太亦感染他人,使水一晕就泛泛像四周漫去。所谓近墨者黑,纯白能染,正红能让,蓝绿能染,明黄能染。深沉给别人看还叫深沉么?
和不想干的人划清界限,不要总想着昭彰倾诉,是既不损己,亦不损人的基本原则。
“那您酷点还挺清奇。”
拨开面罩分外舒爽,身边的云翳都吹散了。乔奉天转头看向近傍晚,正熠熠作闪的狭长巢江,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的风在哪里,方向在哪里,也清楚,他最应该对谁坦然敞怀。
到了利大后门,隔理发店还有百来米的距离,乔奉天就出声让他停了。翻身下了摩托,把头盔去下,把扣带摆弄整饬递了回去,“麻烦了,今天谢谢你啊,刘……刘交警。”
“刘擘。”
这个字儿发音特殊,并不常被人念,“擘?”
“上面一个开辟的辟,下面一个手掌的手,商业巨擘的擘。”
“记住了。”乔奉天笑了一下,点点头,“那我今天就先走了,有事您在联系我。”
“哎。”又不知哪儿摸出来的一根烟,总算是能大大方方摸火机出来点上了,“没事儿就不能联系了是这个意思?”
乔奉天特想说是。
“您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我能帮的上的话我——”
“我不是说那个。”
“那、那你如果想理发或者要带谁过来理发,你就——”
“哎哟。”用力抿了口烟蒂,一脚撑地支着摩托一边笑,“你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
乔奉天挠了挠眉心,拨了把额发。
“我听得懂。”
“那你故意的。”
乔奉天选择不接话,侧着头也没打算看他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是看不我这样儿的,还是你现在就没这方面想法儿?”
乔奉天不知道怎么跟他说,“都不算。”
“那你就是有对象儿了?”刘擘突然冲乔奉天肩后抬了抬下巴,朝前点了点指头,“那边那个,从刚才就一直站那儿看着你的那大高个儿?”
“啊?”乔奉天愣了两秒,才赫然顺着他比的方向回头。
谁知道郑斯琦怎么能在这儿!乔奉天看他车停在不远处的前方,一身烟灰的短袖衬衣,一条熨帖平整的西裤。手搭着车门扶手,嘴里也含着根烟,烟头的星火跟着吐纳有节奏的明灭。
“我靠……完了完了完了。”
“我瞅着也就是长得高点儿啊。”刘擘低头把烟灰掸进手心里,再抬头,“我也就……哎!你跑那么快干什么哎!”
乔奉天把安全带扣进了锁里,看后座摆了两盆长势扎实的盆栽。油绿的叶里发着大朵绢似的乳白朵蕊,馥郁芬芳,浓到几近发苦的甜香。是两盆正值开花时令的栀子。
“生科院下午有花展,杜鹃和栀子,他们拿的都是杜鹃就我拿的栀子,不知你养没养过,喜不喜欢。”郑斯琦发动了车子,见乔奉天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他,又不言语,忍不住笑,“怎么了,今天没有先亲亲你,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