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60)
“那说明,你学习刻苦。”乔奉天半真半假地吹捧,没说完自己就笑了。
“得了吧,我那是昼夜不分打游戏打的,我姐当时领我去眼镜店验光,一路就扯着我红领巾骂我,说你就这么瞎着得了,也不见你一天读几个字儿进眼,浪费钱。”郑斯琦回忆起那时候的一些细琐的人和事儿,人也似乎变得更温柔,“我当时一个年级倒数的小二流子,剃个螺丝岗刚放出来似的板寸头,还一天天儿人模狗样的戴个细边眼镜晃悠,班主任就成天一点名儿就指着我开玩笑,哎,那小文人,来答答这道题我看看。”
乔奉天听完端着杯子乐,觉得三言两语里,一个不服管教的放任男孩儿形象就更能丰满立体些,像读一本追忆性质的小说,读到一半,对人物半知半解,于是满心好气地想去翻下一页。
郑斯琦其实也不是喜欢把自己无条件袒露给别人看的人,也不乐意别人把自己东西当成可以戏剧化谈资。但是乔奉天对他来说不大一样。
一方面,他是一个和自己的过去没有瓜葛的人,既不像同事也不像固定的好友,他们之间的交集是当下的,且深浅合宜的。他可以把以前的自己当成一个完全陌生的独立人格,认知到的东西会客观公正很多,牵连不到一些无用的情绪上;另一方面,则是他自己也想不明白的冲动与诉求——如果把自己的过去主动抛出,会不会让对方,也能主动地告知自己他的以往?
郑斯琦想了解他,很想,非常没来由的想。
“虽然是挺不方便的,但是。”乔奉天的视线由郑斯琦的镜片,游移到了鼻梁,“你戴眼镜真的挺好看的。”
郑斯琦便把眼镜一摘,“我不戴更不差你信不。”
眼镜搁在桌上,金属的框子磕上桌面,清脆一声细响。按说郑斯琦三十五岁的年纪,保养的再好,面庞上不可能没有纹路。只是他的纹路生在眼角,像漫野山林里的蜿蜒溪水一样看上去无碍,就像该长在那里一样,多添了一份景致似的。
郑斯琦的眼睛没了镜片的遮挡,眼神里居然有凌厉却生涩的些微戾气,应该是少年时的遗留,成了属于鲜活与过去的一部分,生活在光亮镜片下的一隅里。仔细看,这样的眼神有攻击性,和郑斯琦以往的气质不一样。
乔奉天一时挪不开眼,想四面八方地端看。
运动会的时候只大概看过一次,隔得还远。从来也没坐的这么近,这么 直观,这么专门为了给自己看,而特意摘了眼镜过。他这才发现眼镜真的不是他的必需品。
有的人很奇怪,眼镜戴久了,灵魂仿佛也移居在眼镜里,个体本身成了眼镜的附属品,没了眼镜,撑着筋骨的一口神气也像没了,失了本我;可郑斯琦戴或不戴,都好像是任意且自在的,不妨碍他待人接物,不妨碍他温和的处事。
“你戴的话,应该也不错。”郑斯琦大概是看不清乔奉天面庞的细致之处,只能不自觉的往前凑近说话。
眉眼靠近了,乔奉天心跳也加快了。
“我也没试过。”
“呐。”郑斯琦把自己的眼镜往前递,笑了一下,“我还挺想看看的。”
这个要求提的时机太差,太不凑巧,以致乔奉天根本没办法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不好不愿意。乔奉天接过眼镜展开,送进鬓发里,让镜腿搭在自己的耳朵后头。眼镜框触上鼻梁,才觉出金属眼镜的重,比一指按下去的力度还要沉些。乔奉天拨了下留海抬头。
郑斯琦看了一眼,愣了一刻就笑了,但却是特别善意的那种。
“说实话,这种东西一向和我这种花里胡哨的夜店风格特别不搭,我要是黑头发说不定看起来自然些。”乔奉天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自在地顶了下鼻尖,头没有完全抬起。
“晕么?”郑斯琦问他。
乔奉天如实点头,“晕,特别晕,看你都是花的。”
“好歹九百多度,今年没测,不知道又加深了没。”郑斯琦伸手替乔奉天摘去眼镜,指尖触到了对方的鼻梁,“虽然你视力不错一辈子进不了眼镜店,但你戴着真的挺好看。”
乔奉天摸了摸被他碰到的鼻梁处,“你这算生捧不?”
“没捧,良心话,发四。”郑斯琦把眼镜架回鼻梁,突然少年心性似的竖起了四根指头,对着天花板佯装认真道。
乔奉天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手指头,把马克杯端平放回桌面,才噗嗤一声没忍住笑。
“不用不用,我勉强信了。”
照片全部导进了电脑,拢共有三四百张,郑彧的不少,小五子的更多。全景远景中近景,特写出框大特写,乔奉天一路顺着郑斯琦滚动的鼠标看下来,总觉得这人给他侄子拍了套免费写真。
“为什么小五子上镜这么黑……”乔奉天盯着显示屏半天来了这么一句。
郑斯琦侧头挑眉,“哎你这人重点抓太奇怪了吧?”
“本来就是啊。”
“男生嘛,黑点儿显man ,一向比较讨女生喜欢。”
“比如呢,你家枣儿?”乔奉天开玩笑。
郑斯琦盯了他一刻,才笑着摇头道,“不行,枣儿不行。”
第66章
乔奉天听了没问为什么,郑斯琦也没解释。
照片翻动的速度很慢,乔奉天每一张都能看得仔细,包括色彩,取景,比例与构图。郑斯琦擅用作画技巧里的画面留白,拍出来的东西,喜欢将小五子或者枣儿置于画面偏小范围的位子,填以花草,天空,定格下的一帧,像副工笔画。
如果是特写,时机也抓的极准,吃透了“决定性瞬间”的理论要求,在短暂的几分之一秒中,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事物加以概括突出。小五子的每一张特写的表情都细微且有延伸感,像能依势勾到他心里的思绪。
其中有一张侧身,小五子手里捉着蓝色的氢气球,抬头盯着,碧蓝的天色下,他稚嫩的下颌角与翻卷的睫毛,清晰明了。
乔奉天每一张都觉得好,都喜欢。
郑斯琦拨了一下鼠标的滚轴,把一条腿支上了靠背椅,荧屏的光把他的镜框染成了混白的淡蓝色。
“小五子眉目很重,长得很上镜。”
“就是不像别的孩子那么有神气。”乔奉天笑了一下,往屏幕上多瞟了几眼,“又憨又闷的。”
“你觉得不好?”郑斯琦问他。
乔奉天想得时间不长,“当然不好。”
没了孩子的心性,怎么可能好。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东西也可以变成他的优势。”郑斯琦用手背推了推桌上的马克杯,“再不喝就凉了,凉了就腥了。”
“你说优势?”
乔奉天双手捧上杯身,瞧郑斯琦还在看着自己,就像被看管着要乖乖吃药的孩子似的,把杯沿端上嘴边,仰头灌下去一整杯。咽完摸了摸嘴边一周,看了看指头尖儿,不知道沾上了没。
“人不是非黑即白的,抛开违反道德底线的不谈,个性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对不对?你现在觉得不好的地方,未必不是他将来的过人之处。”郑斯琦抽了一张纸巾给他,“别摸了,没沾上。”
过人之处?
“无非就是变得更沉默寡言,把什么东西都藏在心里不说么?”
“那也只是你现在的猜测不是么。”郑斯琦推了下眼镜,“心性这种东西又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可以变化,也不是一条一通到底的直线。我从小到大被人说是一身痞气,但你觉得我这个人,现在,依旧油滑又不可依靠么?”
乔奉天摇头。
“因为这些不好的东西被我吸纳和优化了,因为没人教,所以花的时间有点长,但是小五子如果有人引导疏通的话,我想他会明白的很快。”
乔奉天无奈地耸了下肩,“可我自己都活的一团乱。”
“会么?”
“不会么?”乔奉天反问。这不是很容易就看得出来么。
“你记得你的袜子放在哪里么?”
郑斯琦问得莫名其妙,但语气又很笃定。乔奉天楞了一下,点头道,“记得。”
“你每天能按时起床去上班,不在被子里拖拉时间么?”
“可以。”
“那你能一日三餐定时定点么?”
“能。”
“那你能替花草定时浇水晒太阳么?”
“能。”
“那么你当下想到的事情,当下就会去做么?”
乔奉天思考了两秒,“我会。”
像在做一张网上来路不明的心理测试。
“这些我都不可以,我比你大六岁,我做不到。要说乱,我更乱,我只是能装的比你从容而已。”郑斯琦下巴搭在膝上,歪着一点头去看乔奉天,“你只是把很多东西看得太重,需要看重的东西又看得太轻,才会让你觉得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你其实比很多人做的都要好,真的。”
乔奉天不确信地笑了一下,游移开视线去看椅子的扶手。
“在人格方面,你以前一定也有不健全的缺陷,但作为我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旁观者来看,它到现在,都已经变成了你身上闪闪发光的优点,我都看得见,我都欣赏。”
郑斯琦不吝肯定,像位乔奉天这辈子都没运气碰到过的那种温和善意的长辈。他脑子里正拨着一首铮铮作响的琵琶曲,扰的他在心里,默不作声地滋生出一股子喜悦式的焦躁。
“所以以后,你有做不好的事,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尽力帮你。”郑斯琦自然而然地伸手在他头发上拂了一把,“你做的好的,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告诉我,那样我就可以好好地夸夸你。”
乔奉天鬼使神差地想开口,想求郑斯琦的手,别那么快地收走。
夜色不知不觉更深,郑斯琦让乔奉天留一宿。
“太麻烦了吧?”
“你麻烦别人也是麻烦,麻烦我也是麻烦。”郑斯琦把桌边的一张折叠沙发摊开,铺成了一张挺宽敞的矮床。他用手掌往下按了按,“一米二乘一米八,睡你一个正好,也不占地儿。”
“反正你就是说我矮呗。”
郑斯琦掸开飘落的一片内絮里的淡黄羽绒,“我说的这么迂回都被你听出来了,阅读理解满分。”
“……靠。”
乔奉天小声道,也顺势坐下去,试了试沙发床的软度。
告知了浴室热水的调节方式,又从柜子里抬出了一件洗干净叠好的旧的居家服。关灯之前,郑斯琦又从门口折了回来。他抬手试图扳动乔奉天的脖子,“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