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28)
“咋?”柳叶尖儿似的眉尾飞扬,恃宠而骄似的瞧了眼杜冬,接着冲乔奉天努嘴,“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儿,怎么,我一二十五的大姑娘配不上你冬瓜兄弟是咋?”
乔奉天失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拨了拨刘海,来回又看了笑着的两人俩眼。
只是有点不太敢相信。
“你俩……你俩之前都没提过,突然就……”乔奉天失笑。
杜冬摸了摸脑袋,粗犷如他也局促出了几分腼腆,“也就昨儿,陪她看了个啥啥电影瞅她哭的不得行,晚上就抱着我说想要——”
“草闭嘴!”
李荔张口骂脏,抽了一条咖啡色的干发巾抬手要往他身上抡。乔奉天私心想听他接着讲,就忙伸手去护去挡。见有人撑腰,杜冬便有恃无恐地蹦着往后躲。
“你个二傻子你不许说!”
李荔绕着乔奉天追,杜冬绕着乔奉天躲。乔奉天像是个展翼护崽儿的老母鸡,和李荔脸对脸,眼对眼,又互觉幼稚可笑似的绷不住一口白牙。
“你跑?你再跑!”
杜冬伸头往前一探,单身倒计时,便恶从胆边生,冲她瞪圆了吊梢眼,“敢说害怕别人听是吧?你不让说我还非就想说给别人听听了你说怪不怪?”
杜冬一手搭着乔奉天的左肩,一手勾着他围裙带儿,扯着他作盾似的原地团团转。理发的俩客人倒也不嫌理发师们误了工夫,都透过镜子看猴戏似的笑得起劲儿,有个干脆随嘴吹了个流氓哨。
“她啊,她晚上就抱着我说,她想有个家!哎哟喂疼!”李荔猛一毛巾抽到了杜冬胳膊上,劲儿是真不小,疼的杜冬手直甩,“她说她想给我做饭,哎哟哟,想陪我逛超市,想哎哟靠!想一起养个孩子,想和我一起变老。”
杜冬一气儿说完等死似的僵缩着脖子,看不到,乔奉天却看的无比清楚。李荔的脸庞,此刻正如同暖春时令一般,浅淡的绯色一路从颧骨蔓延到鼻尖,徐缓绽出夭夭桃花。连那总是凌厉的两颗瞳珠里,都浮着层羞赧而无措的漫漫水汽。
春来折枝。乔奉天第一次见李荔抿嘴沉默,却由内至外满溢出一份和柔如水的少女感,一份酥糯如糖的幸福感。
杜冬便不闹了,不嬉笑了。
他从乔奉天的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温柔之至地捧住李荔一边染红而微微发烫的脸,用拇指在一小块光洁的皮肤上打圈摩挲。
“行了。”
杜冬往前探出身子,乔奉天巴不得不做这二十瓦的人形灯泡,后撤一步给俩人让出了空间。
杜冬脊背宽阔,总给人能支撑住天地的挺拔与安全。李荔如柳,乍一微微低头倚在杜冬胸前,就像一桨白帆,在日将西暮时悠然驶进了可供长久栖息的避风小港。
“别害羞啊。”杜冬低低笑,也不知道是在笑她,还是笑自己。
他虚捧着她的后脑勺,回头颇无奈地看了眼客人,又看了眼正斜倚着理发椅的乔奉天,“原不是皮厚比地壳吗,要当我老婆了咋还文静起来了?”
“……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李荔睨他。
“是是是,咱回去跪主板儿还是跪榴莲,由你。”
李荔给他胸口一拳,杜冬故作吃痛,抿嘴皱眉,见对方不接招儿,又扬起嘴巴笑得灿烂。
乔奉天不禁有些恍然,恍然曾经那样颓丧消极的杜冬,也有如此鲜活饱满,要莹莹发光融进日晖里似的绚烂一刹。
李荔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姑娘。市侩,精明,嘴快心粗,好吃懒做,严格来看其实样样皆沾。他和杜冬的陡然交集,本就超乎乔奉天当初的预料之外。
“你喜欢她什么?”不知出个什么刁诡心态,私下曾这样问过一句。现在想想倒真像是多嘴多舌。
杜冬也是如此这般,含着满目温柔,搔了搔脖子。
“不知道……反正就、就喜欢她呗!喜欢她老是嘚啵嘚啵说话说个不停,喜欢她嘴刁就挑好东西吃,喜欢她……喜欢她笑起来声儿大,喜欢她总是健健康康蹦蹦跳跳,无病无灾的。”接着又抠了抠手指头,不大好意思地继续开口,“喜欢她长得好看。”
乔奉天喜欢人的经验,零,空如白纸。年少无知的好感是蒙翳的,混沌的,颠倒的,分不清根果的。时至此刻,他依然不能万分明白,喜欢一个人,究竟为什么会把他的缺点,也微笑当做可被欣赏的可爱之处。
抑或该是怎样浓郁的喜爱,才能将人从绵绵雨季搡进斑斓花海。能让孤孑了整个青年时期的人,动了遇一人,与一人,牵手走完渺渺一生的心思。
可无论如何,乔奉天都羡慕杜冬。
杜冬经历的不少,失去的东西多了,对于有的,他紧紧抓牢。他既不拐弯,也不踟蹰,想东西总是当下的,而又坦阔的。乔奉天最欣赏他那副爱谁谁的劲儿,又艳羡他把他能抓的,都紧紧抓到了。
乔奉天替客人刷上了最后一遍定型剂,侧头瞥了杜冬一眼,成心是想坏一坏他俩的气氛正好。
“洗手作人夫了,不考虑去植个发啊?回头你丈母娘上一露面儿,人亲戚当李荔从少林寺讨回来个对象呢。”
“哎滚!”杜冬揽着咯咯直乐的李荔,生给气笑了场,“你大爷的损人比谁都厉害!”
乔奉天踮脚调试着烫发仪,“真心话,不蒙你。”
杜冬拱拱手,“您真会惦记人。”
乔奉天笑着说,“跟我还客气。”
杜冬和李荔后来领回来的结婚证,小小两张,不及巴掌大。李荔相美,杜冬相恶,并肩微笑倒还真的分外和谐。只这么两册,印的是夫与妻,是法律意义上的伴侣,是祈愿相携一世的爱人。
乔奉天拿指头摩挲艳红封皮上的三个字,一时盯着看得深了,怔怔了良久。最后掏出手机,咔嚓拍了一张照,难得发了一条朋友圈,也是无字无句。
何前第一个点赞,并随手评论。
“小爷我也快了。”
乔奉天傍晚查收了消息,紧紧瞪着那六个字,竟一时不明白何前的意思。
第29章
何前和乔奉天约在了holy mountain,晚十点。
里头虽不冷清,也不喧嚣,人人都像划了独处的一个隐形避魔之圈。乔奉天在收银台登记了会员号,在昏黄的灯光下环视吧场两圈,才见到落坐在拐角的何前。他大约是刚刚加班完了,身上还是西装领带,拎了个皮质公文包,襟前别着的一块小小的胸牌也没来得及摘。
只这么掸眼看,谁又能看出他的与人不同。
“酒?咖啡?”何前抻了抻胳膊,伸手拈去了乔奉天发顶上的两片粉白的花瓣,“什么玩意儿?”
“咖啡吧。”乔奉天望了一眼,“花吧,路上的,风吹下来的。”
富虹路的桃花开成了茂盛一片。市政在前年掘去了植在四岔路口的五棵高大而位置尴尬的法国梧桐,换成了十几株清挺的小花粉瓣碧桃。花枝生有褐斑,花瓣则白粉之中带有红丝。
市民都不大看好市政这画蛇添足的一举,想着挺好挺漂亮的的植物,偏要栽这儿安家落户,挨着嘈杂市声,挨着浑浊空气,和人一样不顺心不顺气儿,能有几年好活头?保不齐花苞子都来不及打,就得殒了命。
可事实总出乎人的预料。十几株碧桃安安静静的隔年开满枝头,富虹路的满眼浓翠里陡然添了红色。不争不抢地就成了低调的小景。
晚风吹落了凋敝打卷儿的,有偷偷两片看上了乔奉天,跟着他再瞧了瞧利南的他处。
何前给乔奉天要了杯榛果拿铁,伸手把花瓣搁进了面前的百家地里,看它浮在石榴红的酒汁上,带着吊灯反射出的亮光。何前歪在卡座的沙发里冲乔奉天笑,“怎么样,有情趣不?”
乔奉天挪开脸,“又沾泥又沾灰,你也真不讲究。”
何前嬉皮笑脸地解开了领带搁在了一边,又急躁地抠开了领口工整系着的两粒扣,“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何前把手弄搭在额上,瞅着乔奉天笑,“你就是看不开没情趣才光棍到现在你信不?”
“你有你有。”乔奉天敷衍点头,懒得搭理。他打了个利落响指,“今儿叫我出来就为告诉我这个是吧?”
何前嘿嘿咧嘴,“一部分,一部分。”
何前的单位公务繁忙,乔奉天的生意也不轻松,俩人不常聚。档期太慢既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他俩不想总见着对方,然后在彼此身上照镜子似的看到类似的自己。有什么事儿,一个电话也就够了。
何前没兴趣知道乔奉天整日比他还朝九晚五的头上功夫;乔奉天也不愿对何前的私下生活多置评论。到底不一样的心性,到底是隔了一层。
乔奉天用指尖摩抚着咖啡杯的杯沿,滑腻的瓷质在手里摩擦出“滋滋”的细响。何前坐在对面,只这么直直望着自己。何前天生眼角下垂,看起来温柔和煦,皮相分外讨巧吃香;但如若嘴角不勾,自带弧形的眼睛看着又像是讥诮。
总觉得要说什么重要的事儿,但是好还是坏,乔奉天不敢说。
“别这么看着我成不。”乔奉天失笑,“有屁快放,你要借钱直说。”
何前眼珠一转,低了下头。倏而又仰脸,挂着笑意往前一探,话说的小声小气儿,那样子极像是在炫耀,“我交女朋友了。”
乔奉天坐直了。
“父母都见了,可能快结婚了。”
乔奉天不仅直了,还僵了。
“你少他妈开玩笑!”乔奉天停顿下来消化了会儿,端着被子抿了口咖啡,吞得快了,烫的他皱了皱眉,“就你?前后把不住一天门儿的,我信你上月潭寺受戒出家我都不信你能结婚。”
乔奉天嘲起何前素来生冷不忌,荤素不拘,“……别是和男的结婚吧?”
那你也太前卫了,也算从柜里一脚迈到改革开放了。
何前听了没说话。他倚回沙发背,伸手在公文包里一阵摩挲。乔奉天以为他要抽烟,便纯当他刚刚是开了个没品的玩笑,结果看他拿出自己的手机,低头按了两下,调出了一张照片。
“女的,不骗你。”
何前把手机往乔奉天眼前一立——普普通通的齐头帘的姑娘,藏了半张脸在何前的肩后,正和他牢牢牵着手。恩爱不疑的模样看得乔奉天违和异常,汗毛顿竖,皱眉往后撤。
“你找的形婚对象?”乔奉天猜。
“屁。”何前低头按灭了屏,“人正经姑娘,第一次谈恋爱,纯的很。”
“啪”
乔奉天把目光移向了落地窗外,紧紧盯着丽枫广场中央高大的金属雕塑,盯着梢上那一串流潋的灯火。他不自觉地一巴掌拍在了台案上,令金属拌勺碰得瓷杯叮咛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