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茉莉(71)
“恩,郑老师。”
郑斯琦几乎是下意识地皱眉,绷起了心弦,关切担忧也几乎是在一刻之间充盈满溢。
“怎么了奉天?”
“没怎么啊。”乔奉天低低擤了一声,话里带上点儿笑意,示意自己没事儿,“真没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哭了?”
“我没在——”
“我是说你刚才。”郑斯琦打断他,在路口虚线处调转了车头,“在医院吧,我去找你。”
晚霞是光与色的邂逅,映在车水马龙的城市间;又因颜色太过美妙,绚烂的足够成为太多冲动的理由。像是什么样的举动与决定,此刻都值得被理解,都值得被原谅。
第78章
郑斯琦电话挂的又快又利落,来不及乔奉天说句“别”。思忖对方在开车,又不敢再打回电话分心打扰。
乔奉天低头在洗手池里反复地拿凉水泼着脸,一脸水渍地抬头看朦胧打锈的镜子,里头的自己,眼角鼻翼还是淡淡染红,鼻尖一点正微微发亮。太久没哭了,有别后经年一朝偶遇的意思,情绪一下子释放的太澎湃不止,哭的一哽一哽,在厕所里平复了十多分钟才得以收势。
其实也有点儿为哭而哭的意思,因为冷静下来回头再想,这些说都说不清楚的东西,着实没什么值得太过心伤的。哭自然可以是一种态度,但绝非解决的方式,像潮起潮落一般看待最好,当成救赎才是最最愚笨——道理这些,总可以这么给自己说一大堆。
乔奉天伸手抹开一道朦胧,带着眉目的半张脸得以清晰呈现在镜子里。顶一顶濡湿的睫毛,拨了拨耷在眉上的刘海,练习着表情管理似的稍稍笑了一下,努力着真心实意,不作伪的那种。
郑斯琦没上住院部来找,而是给乔奉天去了条短信。
“走得开么?”
乔奉天低头回消息,“恩,阿妈和小五子在。”
“那下来吧,住院部大门有棵法国梧桐,我等你。”
乔奉天把“我等你”反反复复看了好些遍,快看出了印子。下楼的时候,心绪莫名地浮摆飘忽,又像有所初始与终点似的,想朝着既定地方向奔跑过去。晚霞未消,酿成了更浓郁发亮的色泽,沉淀在含糊不明晰的天际线处,像干涸在画布一角未晕染开的赤红的颜料,手指无意一抹,就是一条艳丽的流云。
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乔奉天看傍晚的赤红色被随风吹拂,漫无目的地缀上了车的尾灯,缀上了梧桐清鲜的宽叶,缀上了郑斯琦的领口,缀上了他明净的眼镜片。
郑斯琦正立在车旁,没等乔奉天喊出声来,他倒像是感应到了似的率先回了头。
一记鸣笛,乔奉天在路牙那头顿下脚步,任眼前的绿的士快速开远。他预备着提高分贝的一句“郑斯琦”哽在嘴里,单只吐了个尾音上扬的“郑”字。郑斯琦隔着十多米的间隙朝他微笑,抬手招了招。市声人群,晚霞梧桐。生活之下,各式的因素偶遇糅合,往往比所谓艺术,还要给人更多罗曼蒂克式的柔软遐想。
“抬下头。”郑斯琦拨他的额发,低头端详对方的脸,“真哭了?眼睛都是红的。”
乔奉天特不好意思地偏了下脸,摸下鼻尖,“……我这就一时兴起,什么事儿都没有。”
郑斯琦抬手往他眼下触,“不是被骂被欺负了吧?”
“这个真——没有。”乔奉天合了下眼,说着一乐,眼下的那条卧蚕就饱满地鼓了出来,“我就是……”
哭的理由太情绪化,一时做不出恰当的解释。
“不想说就不说。”
郑斯琦挪开手,指端粘着被乔奉天不小心哭下来的睫毛,弯弯翘翘的乌亮一根。
“走,带你去逛附近的晚市。”边说边抬手敲敲车窗,“心情不好的话,就是应该去聊天逛街吃东西,对吧?”
郑彧从车里摇开车窗,露出半截攀在门上的身子,冲乔奉天直乐。
利南市委医院往南一站,是利南最近渐有名气的丹霞步行街。原前是位晚清李姓名臣的故居后街,黑瓦白墙,狭长窄小,街巷稀散零碎,通行不很方便。年前市政才重新规划了道路走势和巷内的铺面布局,拓宽了横距,商业街的模样也初具雏形,排挡小食,衣鞋酒吧,也算一应俱全。
以前郑斯仪在附近的卫生学校念书,郑斯琦把这条丹霞路摸得特熟特溜,什么犄角旮旯地儿都一清二楚。再往后来的愈来愈少,偶尔开车路过,回回遥遥看,都是和回忆里不同的崭新模样。
乔奉天被郑彧紧紧牵着手,一人手里一颗郑斯琦给的青梅。乒乓球似的饱满一颗装在四方的袋里,郑斯琦给的时候说,不甜,酸的,标准地哄小孩儿的手段。包装袋的棱角稍硬,抵在掌心微痒微痛,乔奉天一边把包装大捏的“滋滋”响,一边把它在掌心握紧。
“原先这里是利南的丹霞大浴场。”郑斯琦指了指左手边的一家甜腻飘香的豆花店,“刚上大学那年就给拆了。”
正是休闲的时候,街上结伴的行人不少,熙熙攘攘拥在路上,防着撞上或踩了脚跟,总要步伐缓缓,要么几步一停。
“留到现在也没人来了吧。”乔奉天把郑彧往身下扯,“早都没人去大浴场了。”
“现在在家里洗澡都是习惯和任务。”郑斯琦转头看乔奉天的侧脸,“那时候结伴儿去大浴场洗澡,都是有使命的。”
乔奉天不懂,“使命?”
“恩,哥们几个儿得趁机比比谁家小辣椒长的好,还要排出冠亚季军来。”
乔奉天听了一愣,反应了一会儿忙低头去瞧郑彧的反应,见小丫头脑袋滴溜溜直转依旧盯着四下的琳琅小食,才无可奈何地不住乐,“哎你闺女还在呢。”
郑斯琦不以为意跟着笑,“没关系,她听不懂。”
“迟早有天得懂心能不那么大么?”乔奉天顿了一下,看着郑斯琦的眉,“所以,您战绩如何?”
“开玩笑。”郑斯琦自得似的挑眉,“看身高你也该猜出来我得是折桂的那一个吧?回回甩几条街啊。”
“那可真厉害死了。”乔奉天还是笑得忍不住。
“那必须。”
过去的事儿,郑斯琦鲜少再提。可总和乔奉天在一起的时候被主动拿出来当成谈资,也不觉得超过或不妥。好像在有的人面前袒露,就如同初夏愈热的气候里坦然脱去了件夹克似的自在轻松,对方总会细心的替你把衣服一丝不苟折叠放好,却从不对你的身材指指点点。
再者,郑斯琦乐意见乔奉天笑;又或者再多些主观的情绪因素,他乐意见乔奉天因为自己而笑。
走到丹霞巷深处,人群更是稠密。边上有家套圈儿的小铺面,几平见方的流动摊位上,摆了一水儿公仔娃娃,郑彧见了想要,紧牵着乔奉天的手扯过去。乔奉天见她兴起想玩儿,便给老板交了钱,拿来了十只竹编的圆圈儿。又瞧她个儿矮,眉眼刚超过台面儿高,便抬手把她原地拔起,揽住绵绵的腰。
“喜欢哪个就丢,看准了一扔就行。”
郑彧鼓着脸笃定点头,“恩!”
郑彧抬手哗哗哗,十个圆圈儿丢了个精光全没套着,气得自己个儿大腿直拍。郑斯琦和乔奉天在后头看得乐得不行,两人又各自找老板交了钱,一人拿了十个圆圈儿回来往郑彧左右胳膊上一套。
“最后二十个啦。”郑斯琦往她鼻尖上一点,“看准了投。”
“恩!看准了投!”郑彧蓄势待发。
接过哗哗哗又是十五个脱手,嘴里“哎哟”“哎哟”絮絮不休,依旧连根毛都每套着。老板了出了一脸的褶儿,怕心说而今儿生意好做。
“完了我闺女是不是傻啊。”郑斯琦在一看得旁直皱眉。
“傻不至于,顶多是小脑不怎么发达。”乔奉天去拿郑彧手里剩下的零丁五个,“我替你试试。”
乔奉天站定在白线之外,举起了其中一只,比了比左眼,对了对了前后左右的距离偏差。郑斯琦看他向后拨高头发,微微弓了点身,向后前倾。乔奉天右手举高,超过肩线时轻巧地将手里的竹圈儿由上至下地向前一丢。见那只圈儿打着转儿的抛物线下落,虚虚扣在了只仓鼠布偶绒绒额右耳上。
“哇!”郑彧最先欢呼出声,“啪啪”拍着手掌,“中了中了!小乔叔叔超级棒!”
郑斯琦眨了下眼,跟着笑起来拍掌,“可以啊。”
乔奉天没说话,一鼓作气又连丢了四个,三脱二中,又赢回来一只陶瓷的奶茶色独角兽钥匙扣。三十块钱换回来这么两个玩意儿,按理说是血亏不赚。得亏郑彧心眼儿碗大,还觉着占了人多大便宜似的了乐成了朵花儿,抱着仓鼠布偶一劲儿兴奋地揉。
“呐,这个给你。”乔奉天把钥匙扣丢给郑斯琦。
郑斯琦稳稳接在掌心,“给我?”
“就当……还你上次给我的那个风车?”
郑斯琦把钥匙扣套上食指,低头看独角兽身上并不算精致的彩绘的斑纹,用指腹摩挲它坚硬的犄角,“那风车还在?”
“在啊,又没坏。”
乔奉天想说,你给的那些东西,其实都好好地被我留着在。连那束早谢了的红掌,都没丢。
郑彧一迳顾着高兴,仗着地精似的个头小,率先抱着玩偶钻出了四周围上的一圈人群;郑斯琦看了连忙跟着追上,可往外前了两步又停下了,回头看被隔在几个攒动着的行人之外的乔奉天。摩肩接踵,乔奉天显得特别精小,恍惚就像是灯火间惊鸿似的一刹而过,转眼便能消弭无踪一般。
乔奉天预备着伸手拨开人群,手腕刚抬,就被人抓住了。
乔奉天一愣,跟着看那只手,微松开握紧的力度依势向上滑,指端没进了自己的指缝见,交叠在了一起。乔奉天来不及思考该或不该,妥或不妥,下意识地依赖依靠,紧紧反扣住了对方温热的拇指;真的怕丢似的,另一只手也伸过去,扯住了对方洁净的衣袖。
乔奉天是被郑斯琦带出来的。
郑斯琦没及时松开手,反倒再正常不过地看着他笑,“真丢了就麻烦了。”
第79章
街角一处,人往人来,在逐串点着的昏黄的路灯下。灯牌的霓虹斑斓,氤开斑驳的圈和点,晚风燠热。
三个人在一家蒸点铺子前的露天桌椅上落座,各要了一碗咸粥,又点了两笼蟹粉。
乔奉天总忍不住在桌子底下攥一攥被郑斯琦牵过的那只手。遗留下的触觉像洗后沾染在手心手背的透明水渍,存在的尤其鲜明,但慢慢也会消弭挥发。和偶然触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完全不同,郑斯琦手掌的温度,肤质,骨骼,力度,他这次感受的极其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