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小卖部(21)
说好听点是家具厂,其实就是一间私人开的小作坊,环境脏乱差,空气也十分难闻。他走进去,见仓库外的空地上堆满边角料,里面员工倒有不少,大家分工明确,各干各的,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工作环境相当糟糕,只有三台苟延残喘的工业风扇,发出“哒哒哒”的刺耳噪音。
“立冬干的就是这个?”卓舒兰嫌弃地捂住鼻子,似乎难以置信。
仓库里闷热不通风,短短半分钟,连政额头已经冒汗。有工人看过来,询问他们找谁,他报出姓名,对方让他去前面的仓库找。
空气里飘着粉尘,卓舒兰受不了如此脏乱差的环境,打算回车上等,便道:“哎呦,这天儿太热了。小政,你去找立冬吧,我回车上看看淘淘。”
走到前面的小仓库,连政先是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刺激性气味,随后看见郝立冬站在一张架好的斗柜前,高举喷枪熟练地给斗柜喷上面漆。他衣着脏旧,只戴着普通的防尘口罩,和大多数底层劳动人民一样,在拿命换钱。
余光注意到有人过来,郝立冬以为是来换班的同事,随意瞥了一眼,当即愣住。喷面漆不能马虎,他又赶紧投入工作,等斗柜全面喷好才结束工作,放下喷枪快步走过去打招呼:“大哥你怎么进来了啊,这里味道大,你没戴口罩,快出去。”
“你这口罩也没什么用。”
“……”
“什么时候下班?”连政问。
“马上就下,我去问问接班的同事,你等我两分钟,我再换身衣服去。”郝立冬说完,直接跑开了。
连政盯着那道瘦弱的背影,动了个念头。
郝立冬换上干净的汗衫和运动裤,休息室里多拿了一瓶矿泉水,急急忙忙给连政送过去。连政接过矿泉水,与郝立冬并肩朝外走。
“麻烦你了啊大哥,特地过来接我,其实离家挺近的,我走回去也就二十来分钟。”
“每天走路上下班?”
“不是,我有电动车,昨晚忘充电了。”郝立冬连喝好几口水,缓过来了才提起正事,“大哥,我跟我妈说过了,她不认你弟,就是想见一面,你们明天可以回北城了。”
“我说了会赔偿误工费,你没必要急着上班,烫伤明天复查换药,后天拆线,自己有数么?”
“……”郝立冬这一忙活,还真忘了头上要拆线,主要伤口现在不痛不痒,不洗脸的话根本想不起来。
“这份工作做了多久?”
“快两年。”
等于吸了快两年的毒,连政没有继续问下去,并非见不得人间疾苦,而是有些人,注定要活在这个阶层,旁人很难去改变他们。连家年年资助贫困生,增加一个名额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怕郝立冬骨气太重。
“复查和拆线,到时我送你去医院。生活上有什么自己不能解决的难处,可以跟我说,包括工作的事儿。”
尽管连政的善意之举是为了连卓,为了两家断得干净没有牵扯,郝立冬还是感到点点喜悦。在这难熬的炎炎夏日,他心底升起一股暖意,那是来自大哥的关心。
“谢谢你啊大哥,难处确实有一点,但生活就是这样啊,哪有顺风顺水的,我自己能解决。”
快走到车前,连政又问了郝立冬一个问题,将来想做什么。
郝立冬思考了几秒,忽然笑起来:“以前想过好多,现在不想了,不现实。将来要是真能攒下钱,可能开个店吧,不想给人打工了。”
“开什么店?”
“我也不知道。”
什么为了你好,都他妈放屁!
看着刺眼的笑容,连卓气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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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21.你别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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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刚打开,郝立冬就被卓舒兰迎面而来的热情吓一跳,紧接着便看见副驾后头,闭着眼睛睡觉的连卓。
“多晒啊,快上车凉快凉快。”
不回应好像有点不礼貌,他略一犹豫,别扭地喊了一声“阿姨”,才坐上车。殊不知,这声客套的称呼,把自己生母给喊愣了。
近四十二年的人生里,卓舒兰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一犯下的错仅仅是爱上一位有妇之夫。她隐忍克制,从未插足连绍宗与原配妻子的婚姻,却等来继子的误解和针对,导致她孕期坎坷,心情长期压抑影响了胎儿发育。
对当年狠心抛下的亲生骨肉,她也给了那女人一大笔钱,一半酬劳一半抚养费。除去唇裂和两性畸形的治疗费用,孩子成年之前的生活完全有保障,这是她作为生母,给孩子的一次性补偿。
所以打见面开始,卓舒兰刻意忽视亲生儿子的存在,将郝立冬看作别人家的孩子来对待。可郝立冬的出现已经打破她安稳的生活,且时时刻刻在提醒她:当年种下什么因,现在就结什么果。
那一声“阿姨”,叫得着实讽刺。
车里气氛沉闷,郝立冬琢磨是不是该提前说下注意事项,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连政肯定都交代清楚了。没等他想好要不要提母亲的身体状况,连卓妈妈先张口了,问他为什么在家具厂里工作,怎么不换个环境好点的。
有钱人不会懂老百姓的苦,他不愿多聊,简短回道:“离家近,做习惯了。”
那么苦的体力活都能做习惯,时间显然不短。卓舒兰接着问郝立冬做了多久,得知快两年,竟有些不忍。
未成年就进社会打拼,她不知道那笔抚养费到底有没有用在孩子身上,唇裂矫正看着也不像正规医院里做的,留那么明显一道疤,郝立冬身体上的畸形她没敢深想,只能试探着继续问:“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了?”
“没上高中,初二退学了。”
“怎么退学了?”卓舒兰惊讶地追问,“是家里遇上困难了吗?”
郝立冬不喜欢回忆过去,每次一回忆,就好像把过去的苦又吃了一遍,对他来说是种精神折磨,他希望日子能越来越好,以甜盖苦。然而此刻,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脑子里不停地重复回忆过去,隐藏在心底的怨恨被一点一点拉出来。
他嫉妒连卓,恨命运不公,为什么他要经历这些。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嘴和大脑,他想说出来,想看看这个女人到底有没有良心,哪怕一点点也好,为自己的生而不养向他道歉,说一句“对不起”。
“以前同学老打我,骂我娘娘腔,我就不想念了。”
“……”卓舒兰顿住,问不下去了。
“他们家里有钱,又是本地的,我家没钱,外地来的,老师管过两次不管了。”郝立冬自暴自弃地说,“反正我成绩也不好,学不出什么名堂来,社会靠的都是关系,学了也没用。像我这样的能找到工作就不错了,比饭店里端盘子挣得多,能养活我跟我妈。”
连卓睁开眼睛,到嘴边的脏话硬是憋了回去。土包子在他这边卖惨不够,还要卖到他家人面前,心思够深的。果不其然,他母亲听了之后开始心软,言语之中尽是关爱。
“立冬啊,我和你妈也算是老朋友,有什么难处跟我说。这家具厂环境不好,容易伤肺,”卓舒兰给出承诺,“你喜欢做什么尽管说,咱换个别的工作。”
连政全程旁听,并未插话。若卓舒兰能说动郝立冬换工作,从而改善生活条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用再考虑资助的问题。结果如他所想,郝立冬不是一般的有骨气,很坚决地拒绝了帮助。
他不太理解郝立冬的脑回路,开口提醒:“你这工种不是伤肺那么简单,自己不知道危害么?”
“我知道啊,我又没打算干一辈子。”一碰上连政,郝立冬就下意识替自己解释起来,“而且我之前不是干喷漆的,做的是封边,就是用铝合金条子和塑料条给板材封边,那个没危害。喷漆工资高一点,我才换的,干到明年就不干了。”
卓舒兰:“那明年打算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