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海(33)
他重新坐下,双手柱着额头往后捋头发。几分钟后他打开手机的闪光灯照向地面,把碎瓷片一块一块地捡起来,捡到最后他紧紧握住棱角分明的一片,血都滴下来了,他还是丝毫感受不到疼,心中只有挫败。
——这箱七年前并没有出现的酒让夏清泽感受到了很深、很深的挫败。他原本以为自己面对七年前的蒋灵终于能游刃有余,可一旦夏樱的死不再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一箱酒就将他打回原形,他依旧无能为力。
他捡完了最后一块瓷片,将纸箱扔掉后没回家,而是继续坐在凉亭。他耳边不止有蝉鸣,还有蛙叫,盛夏的蚊虫似乎都休息入睡,十点半的绿化区无人散步,相隔甚远的独栋别墅里有灯火和故事,只有他的那个家漆黑一片,而他坐在路灯照拂不到的小凉亭遥遥相望。
他就这么坐着,坐着,等他回神,那个不知什么时候播过去的电话已经接通了。对方也沉默着,久久不言语,夏清泽毫不怀疑这样的沉默他能听一整夜,他听到江浔问:“有什么事吗?”
夏清泽没回应。他原本以为江浔会挂,但江浔没有。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浔问:“你不开心吗?”
他依旧沉默,江浔的问题就一个一个抛出来,间隔也越来越短。他问夏清泽回家了吗,在哪里,身边都有谁。他着急了,火急火燎地问:“夏清泽,你说话啊,是你给我打电话的啊,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想见你。”
江浔从床上坐起身,摘掉挂在脑门上的眼罩,攥着被子,身子慢慢往墙上靠。
“……你说什么?”他不确定地再次确认。
“我说我想见你。”那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里少了分克制。他清清楚楚听到夏清泽说:“江浔,我想见你。”
第25章 堂吉诃德
江浔双手插裤兜,在学校后门口不无聊来地踢着石子,踢着踢着他一用力,石子蹦得老远蹦到马路上,江浔刚要走过去继续踢,一辆飞驰而来的出租车停在了那个地方。江浔定在原地,看到后车座的人朝他招手,先是愣了一两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跑过去。
“上车。”夏清泽给他开门,江浔坐进去,嗅了嗅鼻子,不确定地问:“你喝酒了?”
“嗯。”夏清泽没瞒着,跟司机师傅说了别墅区的地名,江浔问那是哪儿,夏清泽沉默了片刻,说:“我家。”
江浔的一颗心扑腾扑腾直跳,真有了做梦的感觉:“那我晚上住哪儿啊?”
“不能住我家吗?”见到江浔,夏清泽终于没那么绷着了,也有些好奇,“我还以为我要进去接你,这么晚了,你是怎么一个人从学校里面出来的?”
“我和楼管阿姨说我家人来接我,然后……”江浔挺不好意思地笑,“然后翻墙。”
夏清泽想了想那个画面,也笑。江浔故作正经:“方法总比困难多呀。”
“那你有没有伤到?”夏清泽要看他的手,结果江浔握住了他的左手摊开,看到掌心胡乱贴的几张创口贴,眉头瞬间紧皱。
“杨骋和你打架了?他先动手的?”江浔想不到别的可能,拳头握起,颇有要找杨骋算账的架势。夏清泽见他小心翼翼摸自己掌心,嘴里叽里咕噜像念咒,心情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到家后江浔一定要先处理伤口,他就翻出医疗箱给江浔。江浔用药水镊子棉花消炎的手法很娴熟,还和尚念经似地问了好几遍有没有打过打破伤风。夏清泽看着掌心贴得美观整齐的创口贴,问:“你以前经常受伤?”
江浔摇摇头:“但我爸爸天天和机器打交道,手上臂上擦伤就没停过,还会蘸上机油,就……”江浔叹了口气,“一旦感染破伤风,症状不是很可怕嘛。但我爸一直不记得上次打疫苗是什么时候,我小的时候就天天提心吊胆,就怕我爸出事。好在这么多年也都没事,没事当然最好……”
他把医疗箱放回原处,重新坐回客厅的地毯上。夏清泽不说话,他就环顾四周,最后仰着头看头顶的白玉吊灯,傻笑着说:“你家好大好漂亮啊。”
“那我带你逛逛。”夏清泽站起身,带着江浔先去地下的酒窖茶室,然后再上楼,一直到他的书房,江浔看着近乎塞满的书架,目光一扫而过,非常凑巧地停留在木心全集。
他的指尖刚要碰上《云雀叫了一整天》的书脊,夏清泽抽出一本厚厚的相册放到书桌上,问:“想看我以前的照片吗?”
江浔还没来得及高兴和惊讶,就听出夏清泽的声音里是有酒的后劲的。他肯定没有醉,但酒精对他确实有影响。他迅速往后翻,停在满是舞台剧照的一页:“先给你看我姐姐的。她参加过很多赛事,我妈妈每次都陪着,每次都拍了很多。”
“我知道。”江浔轻声说。
夏清泽看向身边的江浔。
“我以前也搜过你姐姐的名字。”江浔抿了抿嘴,“我还以为她之后没消息了是不再参赛,进剧团了。”
“确实进了,但她一直不喜欢那样的生活,也不想再跳古典芭蕾,和我母亲的冲突越来越大。”夏清泽把相册翻到最后,那时候的夏樱十八岁,参加人生最后一次国际比赛瓦尔纳国际芭蕾舞比赛。她拿了金奖,实现了a类国际芭蕾舞比赛的大满贯,但她并不开心。
“她决赛独舞跳的是《埃斯米拉达》,就是舞剧《巴黎圣母院》里的一段,很不凑巧的,她当时最具竞争力的外国对手选的也埃斯米拉达的变奏,她们在技巧上不分伯仲,但最后还是我姐姐赢了。”
夏清泽从相册里拿出其中一张特写照,说:“因为我姐姐的埃斯米拉达掉了一滴泪。”
“你姐姐一定很爱跳舞。”江浔看着定格在照片里的夏樱,她的笑很标准,但她的脸上又落着一滴泪,那是她自己对这个悲情人物的解读。
“她连走路都没学会,我妈妈就给她订了tutu裙,她所有的动作技巧都是我母亲手把手教的,她怎么能不爱。”夏清泽奖相片往前翻,“但她渐渐有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跳现代而不是古典,我母亲也不是不答应,但她自编的现代舞更像是……行为艺术。”夏清泽想不到别的表达了,“且越来越丧失技巧性,我母亲不能接受,就硬要她进剧团,跳古典,跳公主,跳仙女,跳kitri。”
“kitri?”江浔没听懂。
“kitri是舞剧《堂吉诃德》里的女主角。”夏清泽翻到相册正中间,那里满满好几页都是夏樱穿着西班牙风格的红装。他简略地告诉江浔《堂吉诃德》的故事梗概,在舞剧里,堂吉诃德只是个线索人物,他怀揣着当骑士拯救公主的白日梦出发,误以为kitri就是他梦中的公主达辛妮亚,但kitri早就心有所属,并和所爱之人basile终成眷属。舞剧的最终幕为kitri和basile的婚礼,堂吉诃德也出现,并意识到kitri不是他的达辛妮亚,他要重新开始自己的征程。
“这和原著差别很大诶。”江浔说,“原著里,堂吉诃德才是主角。”
“我姐姐也和我妈妈提过这个问题。她很喜欢原著,雄心壮志地说要自己编一出新的以他为主角的舞剧,她自己再反串跳堂吉诃德。我妈妈就摇头,说这个版本自从1969年首演以后经久不衰,五十多年来所有剧院都跳这一个版本。所有女孩子都想跳kitri,男孩子跳basile,所有人都这么想这么跳,她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偏要和别人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堂吉诃德就是这么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吧,世人都道他是疯癫傻瓜,成天做着白日梦,但他是自己世界里的英雄。”江浔想到了陈筠说过的话,不由觉得自己在父母眼里不也是疯疯癫癫的堂吉诃德嘛。
“不是说看你的照片吗?”感受到气氛的凝重,江浔换了个话题,但夏清泽翻来翻去,那本相册里除了一年一次的全家福,他的照片几乎没有。江浔问还有别的相册吗,夏清泽摇头,说蒋灵的时间和精力一直放在夏樱身上,夏楼山又常年在外,他的照片很少,很正常,这本相册也是他偷偷放在自己书房的,免得蒋灵看见了睹物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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