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土赶海记事(190)
江天则说:“玻璃还是先卸下来好,免得碎掉。后面风还会更大, 钉板子也会被刮坏。等春天来了再把玻璃安上,冬天就拿木板封窗,我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
时林遥和时二叔想了想, 一致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这么冷的天气,”江天从窗户收回视线,“遥哥你的外套要回来了吗?”
时林遥心里一紧,默默坐直身体:
“其实前几天我遇见了栾洄,他非要把自己外套给我,我想着不行,不能占便宜。下次有机会遇见他, 我再去找他要。”
江天低低叹息了一声:“好吧。”
不过他并不打算让时林遥去做这件事,还是由他去要回外套更好。
与外在相比,时林遥更在意维系看不见的东西,比如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江天认为这非常幼稚。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如果岛上缺衣少食,环境残酷,那人心就不值得信任。贫瘠的地方,一切温情都将荡然无存。
然而,即使不赞同,他还是对时林遥的幼稚保留了纵容。当然,他也不认为自己的锱铢必较有什么错。
“给!”时林遥递来一半烤好的红薯,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的红薯最先烤好,他烤好以后,将红薯掰成两半,一半给了二叔,另一半给了江天。
“遥哥你吃吧,我不要。”江天婉拒说。
时林遥将红薯塞到他手里:“拿着吧,我要吃一整个,就快烤好了。”他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另一个大红薯说。
作为拥有水母脑袋的人,他不需要用手拿着红薯,直接用触须吊着红薯在火上烤就行,一边烤一遍转圈,所以烤得非常迅速,格外均匀,香气扑鼻。
江天只好接过红薯,眼神瞥见时林遥的发梢被火苗烧黑,呈现焦炭一样的黑褐色。
“头发不疼吗?”他问。
时林遥摇摇头:“没有感觉。”
说着,触须抖了抖,烧焦的地方自动脱落,眨眼就新生出相同的长度。
江天略微一怔。他记得之前再生的速度没有这么快,最起码也要三四天才能恢复原样。
时林遥很快就烤好了第二个红薯,他尝了一口,顿时两眼放光。
似乎开辟了头发的新功能!
于是他又卷起好几个红薯架在炉子上,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点燃他的触须,触须发光、蠕动、收缩、卷曲,就像一根根有生命的海蛇。
烤好了第三个,时林遥将红薯喂给小克。
小克隔着布抱着红薯,吊在窗户上一口一口往嘴里塞。塞第一口的时候,它被烫得缩了一下,章鱼脑子飞快转动,然后——
啪叽!
时林遥回过头,就看见它将红薯整个糊在了玻璃上降温,像糊了一坨屎黄色的大便。
时林遥嘴唇微张,表情霎时凝重。
红薯在玻璃上迅速冷却,小克用触手刮下来一点尝了尝,感觉很不错,就不慌不忙地像舀冰淇淋一样悠闲吃了起来。
不过它并没吃过冰淇淋,这只是时林遥这么觉得。
时林遥轻轻扇了它一巴掌:“谁让你吃这么斯文的!显眼包!吃完了记得把玻璃舔干净!不舔干净就让你一直当窗花!”
麻蛋,一只章鱼吃这么文雅,倒显得他们跟野兽似的!
小克吃完了把玻璃舔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它还想吃,但它自己拿红薯烤,触手就会变成烤章鱼须,很疼,于是它讨好地拍了拍时林遥的肩膀。
时林遥用铁丝穿起一个红薯,弯曲了个圈,挂在小克抄网的手柄上。
小克的手柄就像它外露的脊背,平时小克直立行走,也很喜欢将触手攀在桃木手柄上,让自己显得更高大强壮。
“你自己烤吧!”时林遥将手柄往下压了压,正好对准炉子。
小克悬吊在窗户上,便惊喜地发现自己也能烤红薯了。
于是,它欢快地加入了烤红薯行列。江天和时二叔看了,都忍不住笑出声。
等时二叔和江天的红薯烤好之后,也都分了时林遥一半。时林遥啃着红薯,觉得肚子胀胀的。他将几个生红薯拨到一边,准备留着等卞俞回来烤给他。
吃饱以后,时林遥舔了舔嘴唇。
“吃饱了?”时二叔问。
“没错。”时林遥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松了口气。
红薯吃多了容易放屁,还好今晚卞俞值班,不然晚上睡一个被窝里就尴尬了。
这么一想,时林遥又眼巴巴地看向窗外。他忽然又想念卞俞了。
说不定人鱼还没吃过红薯,而且要是卞俞也一起吃,就不用担心只有自己晚上放屁了。这样他们两个人就可以一起放屁。
没错,他现在非常迫切地想看人鱼放屁,因为他没见过。
江天凝视着时林遥,当时林遥看向窗外,露出那种温柔而盼望的表情,他就知道了时林遥是在看谁想谁。
他放下红薯,心里就对卞俞产生了嫉妒。
然后他回想起自己曾度过的冬天。他在冰冻的土地里艰难刨红薯吃。那时候他还很小,冻烂的双手双脚在地里拼命地刨,最后只找到半截冻成石头的红薯。
他用体温捂化,慢慢往嘴里塞,咀嚼了好久。
他憎恨冬天。现在,他有了温暖的家,温暖的食物,但他却没有得到满足,憎恨、空虚和嫉妒反而如炉膛里的火苗一样越窜越高,越来越旺。
“吃饱了?”时林遥注意到他沉默的异样,关心地问。
江天垂下眼睑:“嗯。”
他的咀嚼,从很多年以前就开始了。他一直不断地咀嚼被冻裂的伤口。
但在这个冬天,他的咀嚼变得既小心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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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的海岸,黑布隆冬的海,和天融化在一起。苍白的海浪像手牵手的浮尸摇摆着朝岸上狂奔,蜿蜒的海岸就躺满了一道道尸体,堆满了一座座尸坟,冰块冻成灰色的墓碑,白惨惨的坟茔一眼望不到边,望不到头。
在这样荒芜冰冷的雪夜,有人出现在这墓地海岸。
他从海水中走出,沿着海岸一路前行,慢慢走进小岛。
他踩在地上,没留下任何脚印,像一道飘忽的鬼魂。
一道长长的、风扫过的痕迹在雪地上爬行。
爬行从海岸开始,到韩斌家门口结束。
敞开的大铁门已经冻结,埋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寒冷的风和这位不速之客一起,从海洋的黑暗深处蹁跹而至。
于是它们冲进这座敞开的房屋,沿着白雪下埋藏的血迹来到客厅。
客厅的餐桌上已经盖上一层白雪,像洁白的餐布。餐布下面是盛着残羹冷炙的盘子。
站在门口,左边墙角是一副冻起来的血红的画和红色的雕塑,往右看,卧室门口也有同样的画,只不过更鲜艳、更亮丽。
“一,二,三。”
风在说话。黑暗在说话。
“三只。刚刚好。”
地面有东西跟风一起钻进了画里。
整栋空荡荡的房子一瞬间暗了下来。
林戈韶从睡梦中忽然醒来。
他是被惊醒的。扭头看向窗户,有个破洞,风在呜呜往里吹。
他只好下去检查。他房间的窗户是贝壳窗,木窗被分成数个小格子,每个小格子都镶嵌着一片打磨过的白色的海贝壳。
有一扇格子的贝壳碎裂,掉在了地上。
破洞的地方像一只黑黢黢的眼睛,阴寒的风是视线,这股视线进入他的领地,闯入他的睡梦将他唤醒。
房间的贝壳窗是他跟爸爸一起制作的,他将碎掉的贝壳捡起来,拿出木头和碎布堵住破洞,准备第二天白天再把洞补上。
从破洞朝外看,是看不见的白色深渊。林戈韶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心中浮起非常不好的预感。
为了缓解不安,他顺着房间的木梯爬到二楼,二楼的鸽子们还在熟睡。他靠坐在鸽笼旁,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暴风雪才停歇,林戈韶推门准备出去,发现门都被到达膝盖的积雪给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