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93)
他语气笃定得仿佛自己说的是什么真理。
孩子眨了眨眼,漂亮纤长的睫毛如鸽子翅膀下最细绒的幼羽,他对于希夷的定论没有任何要反驳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指责他。
“你不觉得我好看吗?就算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好吧,就是我这样的,我这样的是最好看的,底下那些,呕——”
希夷丝毫不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就放过他,他的语气理直气壮到好像不夸自己是美人就是对方有问题:“如果你想夸我,你可以去读一读《晋语》,在《容止篇》里,每一句话都可以用来夸我。”
他好心地为对方指出了学习渠道,声音平稳还带点儿轻快的傲慢,怀里的孩子依旧沉默着一言不发,却悄悄地将《晋语》和《容止篇》这两个词语记在了心里。
一具鬼尸将手指缠上了希夷飘拂的衣摆,玄衣的鬼王抬脚将他踢开,抱紧了怀里的孩子,猛然腾空,从水面一跃而出。
一离开水面,他身上压着的重如昆仑山脉的重量就骤然消失,几乎是凌空跃起了数十丈,紧随其后的鬼尸却没有这样的能力,只能向着希夷不甘地伸着手,挂满腐肉蛆虫的手指像是林立的嶙峋枝条,在忘川上织出了数不尽的网。
希夷一脱离忘川,就纵身飞出了数十里,停在一处丘陵上,他一停下,周身鬼气弥漫,脚下立时便有指甲盖大小的红色花朵翻卷开花瓣,星星一样瞬息铺展开去,在贫瘠的荒漠上点开绒绒的花毯。
就像是这些小花儿一直等待在这里,等着这个人经过,然后为他的停留开出一生一次的花来。
希夷注意到了孩子的眼神停留处,相当随意坦然地席地而坐,掏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往小孩儿嘴里塞了不少丹药,他身上的伤口迅速愈合,血流止住,但是被忘川水侵蚀过的伤痕依旧可怖地攀附在他幼小的身躯上,没有被丹药消去。
希夷见此,微微蹙了眉,很快就若无其事地恢复了无所谓的模样,指着这些花说:“鬼蜮特产不死花,总是跟着我,啊……我也知道我好看,但是走到哪哪就开花……我可是很想低调做鬼的。”
孩子认真看着他,眉眼平和宁静,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这些话。
希夷凝神看去,惊讶地发现这孩子的瞳孔竟然不是方才以为的稍浅的灰黑色,在鬼蜮微弱的光线中,他的瞳孔里有着金砂一样细腻的薄金,这种绮丽的色彩比星辰还要璀璨华贵,但只在某些特定的角度下才会显现。
希夷看着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骨骼,摸到一半就停了手。
这孩子身体瘦弱仿佛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但是摸骨却告诉希夷他已经八岁了。
这差的也未免太多。
“你的父母呢?”希夷盘腿坐在孩子面前,歪着头看他,“你的名字?”
那双在特定角度犹如容纳着金色流砂的眼眸只是安静地看着希夷,长长的睫毛垂着,他乖巧的像是一只离开了母鹿而凭借本能依靠他人的小鹿。
“你从刚才开始就一句话都没有说。”希夷慢吞吞地伸手去触碰他的喉咙,嘴里漫无目的地猜测着,“天哑?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没人教过你怎么说话?”
一直乖的任由希夷摆弄的孩子这回有了反应,他抬起有着长长睫毛的漂亮眼睛,微微肥润的脸蛋鼓起来一点儿,而后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恰巧避开了希夷的手。
玄衣鬼王挑起一边眉毛,表情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人拒绝过,所以连一个孩子的躲避都让他不能接受。
这是一直活在骄纵爱意里的人才会拥有的傲慢底气。
孩子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手,布满伤疤的幼细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两下,而后怅然若失似的停下了动作,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
希夷明白了。
在修真界,便是连样貌丑陋的人都少见,随着修为深进,体内杂质污垢排出,容貌总会有略微提升,那些手脚残缺的人,除非是被刻意下了阻碍,便是失去了原来的肢体,也能通过一些手段重塑身躯。
而聋哑之类的残缺,可以说是最好治疗的了。
可这个孩子却依旧不能发声。
希夷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他方才给这孩子喂下的丹药都是治疗身体的灵药,治一个天生哑疾绝无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他说不出哪里有问题,只是无奈地想,这样的话或许得先将孩子带在身边一段时间了,还要想办法让佛子的化身接手这孩子,毕竟让人主养鬼王已经是极限了,总不能让鬼王养一个佛子,这是什么恐怖笑话!
玄衣鬼王沉默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撇了撇嘴,慵懒美艳地笑起来:“好吧,小哑巴,我还没有遇到过不夸我美貌的人,就算你不会说话也不行。跟我走吧,在你会说话之前,你得一直跟着我。”
他四处看了看,随手撅了一把艳红的不死花,将它们集合成一小束,往孩子面前一举:“呐,见面礼。”
红色的花朵拢成一团,灵秀玉雪的小孩儿凝视着这束小花,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握住了它。
成年人握着只有一小圈的花,在孩子手里就占据了一整只手,他握着它们,好像握住了一把小小的星星,爱惜地望着它们,半晌抬起头,对着希夷,抿起嘴露出了一个神佛一样清澈干净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四崽崽出场啦!他是所有崽崽里最乖巧的,目前……是个小哑巴。
鬼王的思路:你居然不夸我好看?那你审美肯定有问题。什么?不会说话?不行,你必须夸我好看,不会说话不是你不夸我的理由!
结论:我要把你治好。
第66章 惊梦(十)
希夷随手撕下幂篱上的缎子, 裹猪崽似的将衣衫褴褛的小孩儿从头到脚缠了个严严实实,末了伸出两根手指, 轻轻松松地拎着缎子的两段头尾,拎包袱般地将孩子提在了手里。
比起正常八岁孩子该有的体重, 希夷手里的这位未来佛子瘦小得可怕,他仿佛是提着一把干瘦的骨头与一层皮肉, 连压手的感觉都没有。
玄衣的鬼王大大咧咧地提着个小孩儿,手法一点也不温柔,粗犷刚直到了一定的境界, 这动作简直和屠夫提着待宰的猪崽子没有什么区别。
这个姿势对被裹着的小孩儿来说应该很不舒服,他却一路上没表现出一点不满,身体乖巧地蜷缩在缎子里,两只手被希夷草草一裹给缠在了身体两侧, 他也不试图挣脱或调整姿势, 只是垂着眼睛安静地任由希夷拎着在半空晃晃悠悠。
这脾气……
还真有大和尚的风采。
希夷在心里这么想着, 表情又显而易见地不高兴了起来。
卷在包袱里的小猪崽敏感地察觉到了屠夫心情不豫, 一双鸽子细羽般的长睫毛刷拉一下打开,清澈宁静的大眼睛望着希夷, 眼里还有细碎如钻子一样的光点在闪烁, 明亮而担忧。
你怎么了?
他没有说话, 但只是一个眼神, 就让人察觉到了他想说的话。
希夷抿着嘴哼了两声,半晌才慢吞吞地问:“舒服吗?”
小哑巴有些不明白希夷问这话的意思,他顿了两秒, 点点头,然后又迟疑诚恳地摇了摇头。
希夷被他点头又摇头的动作气笑了,手一松,离地不到两尺的小孩儿屁股着地掉在了绵软的不死花上,痛倒是不痛,但他还是懵了好一会,而后用疑惑的大眼睛望着希夷,显然是没明白怎么他不带着自己走了。
玄衣墨发的厉鬼歪着头看他,见他被自己扔下去后只是睁着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瞧自己,表情更烦躁了,一甩袍角蹲下来,用手去戳他软绵绵的脸蛋:“喂,小哑巴,你是不是傻的?”
小孩儿看着他,居然还认真想了两秒,然后摇了摇头。
希夷见他还真的去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深吸一口气,有些无语,猛然把脸凑到他面前,冰冷的呼吸打在小孩儿的脸上,听得男人声音沉沉地说:“我刚刚是在说你的坏话啊!你应该骂回来才对……啊对了你不会说话,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