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121)
除却巫族有相关术法记载之外,整个修真界都看不到任何一点有关时间掌控的灵术。
但巫族能掌握这个,付出了寿命短暂的代价,而他们的大祭司,此刻正在突破众人的认知,强横地将禁忌的“未来”拉到了白玉京之上。
——他们早就听说巫主有见过去未来之能,但是见过去不是做不到的事情,借助某些稀有的法器,付出足够庞大的灵力,总能一窥过往,可是见未来……他们一直以为这不过是巫族人对巫主的过度夸赞!占卜和推演未来,那可是完完全全的两回事!
“你们以为推演未来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吗?”见众人神情不一,有的只是单纯的惊叹,有的眼里出现了隐约的忌惮,还有的表情里已经显露出了若有所思,尤勾一眼扫过去,当即出声,掐断了他们过度的想象,“每一颗星的轨迹都是自成体系的,有数万万种可能,而个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与别人的数万万种可能交错,构建成的世界所具有的就是无穷尽的未来,想要找到我们将会遇见的那种未来,不啻于是大海捞针,怎么可能想看就能看到。”
“那这占卜……”有人犹疑着出声。
圆润清越的铃声再度响起,尤勾望着金色云雾中闭目思索的天衡,眉眼里都是与有荣焉的骄傲:“大祭司是我巫族有史以来最为优秀的巫者,他能从无数种可能性里,推算出最可能发生的那条线——那条你们称之为命运的线,这是一种绝佳的天赋,也是极端的智慧,由他卜就的卦,从来没有失误过。”
只有巫族人才能明白,这是一种何等恐怖的才能。
一个人的命运,是由无数偶然与必然组成的,要窥见他一生的命途,就要准确无误地看见所有这些偶然与必然,推动星星沿着这条路前进,一切看似与他绝不相关的星轨也可能影响到他的命运——比如一个市井中最不起眼的小民,他一生看似绝无波澜,能一眼看到头,但在巫主眼里,他的星轨可以一路铺陈出去。
当权者性格如何?他生活的环境是和平还是战乱?他所在州府的长官是尽责还是渎职?无数的可能性交错,最后或许能构成一个平淡的人生,但也可能有马革裹尸、路遇盗匪甚至黄袍加身。
危楼的天上人见一人而见世界,推演一个人的命途的时候,他已经将整个世界的命途推演了无数次,见过了无数次的日月升落。
而现在,他正在万千的可能性中,寻找属于荼兆的那一个可能。
尤勾停下了话头,星辰光点萦绕中的巫主唇色苍白如纸,一张脸上只有睫毛是水洗过一样的乌黑。
半张完整的星轨网图已经在他手下呈现出来,天衡的动作开始变得缓慢,那种轻松自若的闲适在他身上消失了,之前无数次的演算和推翻殊途同归指向同一个方向,他每抹除一颗星星都郑重万分再三斟酌,切断脉络时亦是思虑良久,甚至过足足半刻钟才动一动手指。
但他只要动了,就绝不更改,星辰随着他的手指延伸,金色的光路带着神妙古奥的规则,天地借助他的手编织着命运,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正在编织的命盘,绝对是属于荼兆的未来。
在命盘将要合拢时,他已慢到要一个时辰才能做出一点变化,而他只要一动,无数的金线星轨也会随之移动,貌似无序的变化遍布整个命盘,但是这种无序,却逐渐在他手中遵循着某种轨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所有断裂的线条都巧妙地连接了起来,无论是移动到了哪里的星星,都永远有适合的线等着连接它伸出的手。
——就像是一切的变化都在天衡星君心中一览无余。
巫主神情高远,他此刻周身气息淡到无法察觉,好像天穹上某个更高的存在占据着他的躯体,将某种令人战栗的神性赋予了他。
眼见得天衡将要触碰上另一颗星子,他此刻的面色已经白得吓人,好像虚空中有贪婪的毒蛇在吞吃他的生命力,尤勾终于忍不住,手中的银铃一颤,随即发出了连续不断的剧烈鸣响。
急促的铃声一反之前悠远平静的态势,像是担忧独子出门远行的母亲,凄苦殷切地呼唤着漂泊的灵魂,不说什么安宁平和,简直能称得上是尖锐凄厉的嘶鸣,难以想象一个掌心铃竟然能发出这样的声音,在场的人们表情都凝固了。
尤勾疯狂地摇着铃,双眼死死盯着云雾中的天衡,这铃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最后尖利到仿佛要变成呼啸,在这样急促的铃声中,一直恍若未闻的巫主忽然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弯腰,嘴唇贴着袖口呕出了一口血,荼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之前那种恐怖飘渺的神性一下子从他身上潮水般褪去,属于“人”的那部分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大祭司大人!”尤勾松了一口气,呼吸战栗,她站在原地腿软了一霎,才跌跌撞撞地走上去,扶住了天衡。
“走的太深了,差点回不来。”巫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低下头咽下喉咙里浓稠的血腥。
尤勾全身都在后怕的抖,咬着牙说:“这样真实的推演命盘本就危险性极高,刚才老娘……我要是再犹豫一下,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变成一具活僵尸很好玩吗?!”
她大概是气糊涂了,连声音都忘了压低。
天衡星君摆摆手,转向一边神情不一的各人,而后看定了荼兆,接近一天的推演,他只将之归为寥寥八字:“天地垂怜,道之所继。”
那些庞大的可能性和无数真实的变故,都被隐入了这简单的八个字里。
长老们想问具体的内容,踌躇了一下发现根本没什么好问的,这已经是及其好的卜辞了,等于明白地说荼兆未来必然能开辟大道,再细致地问下去也不过是一些小细节,而巫主必然不可能透露这些细节。
天机不可泄露,这句朴素的话,他们还是知道的,尤其天衡目前的状况明显是透支了精力,这等恩义,光凭嘴道谢是怎么也说不尽的,须发皆白的长老上前,也不多说无用的话,直接表明巫主休养所需天材地宝皆由太素剑宗支付,同时希望能和巫族交好,结成互相守望之友,凡巫主所提要求,只要不违背道义,太素剑宗上下将全力以赴。
尤勾扶着天衡一回危楼就熬上了药,但没等这药出炉,天衡就躺在床上陷入了昏迷,昏迷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令阿幼桑将不生带往佛宗交给佛子。
第83章 惊梦(二十七)
尤勾跪坐在竹榻旁, 身边散落着一堆颜色各异的药粉盒子, 阿幼桑撩起帘子进来, 站在立柱边,往日总是含着狡黠笑意的脸上凝着过于苍白的魂不守舍。
她看着尤勾一点点将翠绿的药粉填进香盘里,压出各种精巧的形状:“大祭司今天醒过吗?”
尤勾停了一下,才慢慢回答:“没有。”
阿幼桑沉默下去, 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竹榻上挽起一半的帘幕,隐约可见后面锦被中躺着的人, 乌黑的长发从枕头上一路蜿蜒流淌到被角,像是一条静默无声的河流,尤勾耐心地将一缕从竹榻上滑落下来的发丝捋上去, 和它的同类们待在一起, 而后望着被子上那只过于苍白的手, 又发起呆来。
阿幼桑深吸了一口气, 她很不喜欢这种凝重压抑的气氛,压在心口沉甸甸的重量几乎要让她窒息,可是她必须面对这样的境况,并且克制不住地去设想那个最坏的情况。
“太素剑宗的少宗主今天又来了,要让他进来吗?”
尤勾连一丝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了:“让他走吧,不要再来了,明日我们就启程,把危楼里那些外来人都放到天冠城去,回到极东之地就封楼, 在大祭司醒来之前,不与外界通讯。”
阿幼桑的脸色随着尤勾的话逐渐变得僵硬雪白,她很清楚尤勾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可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声音沙哑低微:“大祭司……大祭司情况这么不好吗?之前的大祭司为他占卜,不是说过他能活很久,比历任的大祭司都……”
尤勾低着头去捡一盒药粉,咔哒一声将木盒子合上,嵌着金丝的云母扣紧紧咬合。
“他说得没错。到今天为止,这一代的天衡主已经是巫族历史上最长寿的大祭司了。”尤勾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里面冰冷冷的意味几乎要让阿幼桑牙齿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