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153)
这种灯,只要他想要,就必然会送给他,到他死的那一年,家里库房中已经堆了十几个,每个都不重样,他也只是看一次就扔着不要了。
——其实他也不是喜欢那灯,只是觉得这种独一无二的好东西,必须得自己有才行,等到了手就意兴全无,不再看第二眼了。
连那样的好东西他都见过,自然看不上手里这盏平平无奇甚至做工潦草的莲花灯了。
但这大概是他死后,第一次见到花灯。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这盏灯,那头鬼女们已经笑着捧了自己的灯要去忘川边放了,希夷默不作声地跟在她们身后,遥遥地坠着一段距离,假装自己只是顺路。
到了忘川边,鬼女们零散分开,提笔在花笺上写下心愿黏在纸灯上,又互相凑在一块儿去看别人写了什么。
“唉,我死的时候,我家那小儿才一岁不到,连娘都不会喊,不求他大富大贵,只希望他一生平安。”
“那负心汉一根麻绳勒死了我,我倒要求他长命百岁,好每日去他梦里见他,他若运气好被吓死了就算了,若运气不好,我还要去他梦里和他再续前缘呢。”
“你们怎么都这么丧气,我就不一样啦,我要求我来生还做个漂亮姑娘,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嘻嘻嘻。”
她们都笑起来,没有谁煞风景地说鬼女不可能有来生,反而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她。
希夷远远地听着,侬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有鬼女看见了他,和同伴们嬉笑几声,连拖带拉地将他也拉进了包围圈里,伸长脖子就要去看他在花灯上写了什么。
希夷一巴掌把伸长了数尺的脖子拍回鬼女脑袋上,不高兴地说:“看什么?”
鬼女叹气:“什么都没写……”
“这可不行,按规矩就是要写心愿的,不写心愿怎么放灯呢?”鬼女们七嘴八舌地闹起来,“写一个写一个,今儿是七夕,写一个和思念心上人有关的吧!”
希夷眼皮慵懒地一抬,带着艳丽绯红的眼尾绽开了似笑非笑的味道:“心上人?哪来的心上人?”
鬼女们仗着他平时不爱生气,笑嘻嘻地缠他:“没有心上人也行啊,写个和思念有关的诗应应景嘛。”
希夷嗤笑了一声,也没有再推拒,抬起手指,用厚重的鬼气凝成墨汁,直接在莲花灯的纸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两行字。
与鬼王昳丽浪荡的容貌不同,他的字法度严谨,笔画疏朗,转折处充满雍容典雅的美丽。
鬼女们轻轻地随着他的手指念道:“……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是什么啊?跑题了跑题了!”
她们不满地抱怨起来:“这就是随手写了一句吧?不是说好了写和思念有关的吗?”
希夷避开她们的手,用鬼气拖着莲花灯,遥遥往忘川里一送,看着它飘上血红的河面,很快就被一只腐烂的鬼尸抓了下去,才调转视线,一脸傲慢地扬眉:“我爱写什么写什么。”
况且,他可不觉得自己离题了。
鬼女们嘀嘀咕咕抱怨了几句,散开去放自己的花灯了,希夷站在原地看了她们一会儿,而后抬起头,望向鬼蜮永恒无星无月的天穹。
哼,这些鬼女懂什么。
第102章 莲华(十六)
郡主府是以前的南疆皇宫改的, 虽不如中原华宅府邸精致典雅,却也别有一番风情,府邸里手笔阔大地直接圈了半座山林进去, 活溪蜿蜒淌过后院, 林鹿野鹤行走在院子中,如在广阔山林间般闲适自在。
燕无纠跟着梵行跋山涉水走了这么多地方, 见的大都是江南的杏花春雨小桥流水,对面前这些丝毫不避人的野物新奇至极,盯着一只毛茸茸的幼鹿看入了迷。
边上一只身形健美的孔雀踱着矜持傲慢的步子走过来, 绕着梵行走了半圈, 哗啦一下就抖开了壮丽的尾羽。
白衣的僧人低头去看它,孔雀抖了抖华丽厚实的尾屏, 嘴里轻轻发出一声绵长断续的啼鸣,低下脑袋在梵行自然垂落的手背上示好地蹭了一下。
燕无纠瞅见了这只尾羽漂亮丰满的的大鸟儿, 立马兴致勃勃地伸手要去摸, 被孔雀一歪头躲过了, 末了还用狭长翘起的眼睛傲慢地瞥了他一眼,施施然走开了。
“这只凤雀向来高傲,展屏的次数屈指可数, 看来它很喜欢大师。”红衣的郡主走在前面,见此情景微微一笑, 侧头吩咐了一句, “把它圈到大师的院子里。”
燕无纠闻言像是啃了个酸柿子一样, 表情皱了起来。
这郡主自说自话非把他们带到郡主府来也就算了,毕竟她们人多势众打也打不过,但是这种奇奇怪怪的语气……她是真的把梵行当男宠了吗?
燕无纠还是不太能接受这个事实。
到底是多强大的心灵,才能对着梵行那张慈悲的观音脸做出这个充满勇气的决定啊?
不会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吗……
他在这里胡思乱想, 梵行双手合十,耳朵后红彤彤一片,求救的视线就飞到了燕无纠身上。
郡主没注意他的视线,燕无纠会意,笑眯眯地替梵行答话:“郡主殿下,我先生不爱看被圈起来的鸟,郡主养的小动物都漂亮极了,圈起来别人就看不见了,岂不可惜?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过活才好看呢,小子在这里代先生谢过郡主美意了。”
郡主似笑非笑的眼风落在燕无纠身上,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这小子倒是会说话,叫什么名字?”
燕无纠顺溜地回答:“小子燕无纠,京城人士,跟着先生四海为家。”
“啊……姓燕,京城人士。”郡主拉长了声音重复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态度好了不少,语气和缓道,“我的兄长也在京城呢,我与他已有十余年未见,不知京城现今境况如何?我想他得紧,还要劳烦燕小公子,一一为我叙说京城变化了。”
她说到自己的兄长的时候,声音前所未有地绵软下来,语调放缓了再放缓,眼尾绯红愈红,唇边盈盈含笑,明明是再妥当不过的温柔怀念,燕无纠不知为何却听得脊背冷汗频出。
像是有一只怨毒的厉鬼盯住了他一般。
郡主自然不会亲力亲为替他们安排住处,一名侍从带着他们穿过月洞门去了后院,红衣的郡主则站在原地,脸上还含着没有异样的笑容,手里那条马鞭却已经绞得虎口磨出了一层薄薄的红。
“殿下……您的手……”女卫神情担忧地望着她的手上的血,换来女子一个冷冷的眼风,立即低下头不敢再多话。
“燕……我记得燕是魏京师一个大贵族的姓氏,无纠这名字也耳熟得很……你派人去打听一下这个人的消息,还有,他身边那个和尚的消息也一并打听清楚了。”
“是。”女卫领了命,快快地出去了,身材高挑容貌艳丽的女人用手指掐着金丝绞和成的马鞭,嘴角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
“哥哥……我的好哥哥……让我看看,这次能不能抓到你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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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燕无纠的强烈要求下,他没有独自占据一个院子,而是和梵行一同住在了一处临着湖的院子里,说是院子,其实就是以前王宫的一处宫殿,不过在修修改改之下,一座宫殿已经分成了三处院子,另外两处住了人,他们就占据了离湖边最近的一个。
看着下人们手脚利索地打扫屋子,摆上各色摆件,将帷幔统统拆了换上新的,抱着旧器具鱼贯而出,看得燕无纠一脸心疼——这都是八九成新的好东西啊,洗洗还能用呢,就这么换掉了?
最后一个侍人弓着腰告退,燕无纠在院子里外转了一圈,又回到梵行身边。
和坐不住的燕无纠不一样,从进了这个院子开始,梵行就在庭院一角找了块不碍事的大岩石端端正正地坐好念起了经,一副世事与我无关,我要乘风坐化而去的飘然态势,直到燕无纠新鲜够了回到他身边,才慢吞吞地睁开眼睛低头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