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无所畏惧(34)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站起身来,对于上首那人的仪态恍如未见,眼皮也不抬一下,规规矩矩地按序上奏。
楚章支着头懒洋洋地听,喉咙里低低地哼着调子零碎的歌,到了他说话的时候,才会想个好半天,翻检着记忆里那人教他的东西,给下面的大臣们下令。
等一轮议事结束了,楚章半阖着的眼睛忽然盯住了前排一个始终不言不语的人:“燕首辅,今天怎么一言不发?”
着深紫官服的男人垂着眼帘,见他问起,才面无表情地回看过去,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楚章蓦地收敛了笑容:“这个表情……你还是别说话了,不然朕又想砍了你的脑袋了,这回说不定就是真的啦。”
燕凭栏抿紧了嘴唇,抓着笏板的手僵硬得发青,楚章玩笑似的说:“燕家可就你一个啦,别想不开。”
燕凭栏深吸一口气,忽然跪下,扬声道:“臣,燕凭栏,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允许臣辞去首辅一职,告老还乡。”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视了燕凭栏一会儿,声音极轻地问:“你要走?”
燕凭栏不吭声。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经质:“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经世济民……殿下这么跟我说过,你不能走。”
他重复了一遍:“朕不允许。”
燕凭栏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终于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余年,您登基后的言行,实在有负其教诲——”
邵魏王朝时的燕氏,是钟鸣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时期,燕氏掌权人站错了队,后来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里有掺一脚,在新帝登基后,燕氏被夷三族,嫡脉本就人丁稀少,这一下就不剩什么人了,只靠着燕凭栏这个旁支撑着。
新君性情无常,说杀人就杀人,燕氏那位嫡系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说杀就杀,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这样的举动实在是吓坏了所有的大臣。
无情无义,疯癫独断。
这是楚章留在史书上的名声,臭不可闻。
尽管他对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声甚至比不上那个刚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凭栏还想说什么,楚章却懒得听了,他一步一步走下来,袖子还在滴血,眯起眼睛看着门外辽阔广远的天空:“是啊,有负殿下教诲……”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凭栏一会儿,咧开嘴又开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难受啊……”
他笑的越来越大声,一边笑一边往殿外走去。
“朕好难受啊!你让他来训斥我啊!”疯癫的帝王大声咆哮着,凄厉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东宫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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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魏王朝只存在了短短二十余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举着讨伐无道昏君的旗帜的大军冲进了这座宏伟都城,红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宫内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宫人,他抱着一只酒坛子,拖着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还未开,他倒在一棵梅树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经模糊的岁月里。
那天带他来这里的人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现在想来,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后放在了哪里。
远处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云,携带着血海深仇前来复仇的人举起长剑,眉目带着佛陀般悲悯的神情,举手投足却是狠辣至极的穿心带血。
楚章躺在了树下,梅树打着满枝指尖大小的花苞,他单手拿着酒坛,对着坛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洒了他一声,斑白的头发和红衣都湿淋淋地纠结在一起。
他今天都没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终于跳到了尽头。
他的神灵死去后,他所过之处,《山鬼》凄冷空茫的曲调昼夜不休地回荡,回荡在空空的肺腑里,回荡在每一个无声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咔擦——”
空荡荡的酒坛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面,碎裂的瓷片迸溅开来,划破了他的脸,他弯着腰,凑近那堆碎片,用手在里面摸来摸去。
那样子实在有些可怜,像是乞丐在泔水桶里翻找能吃的残渣剩饭,全然不像是一个执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块足够锋利的碎片,将它举起来对着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将雪地映出了白昼似的光晕。
楚章将伤痕累累的手臂伸出来,握紧了瓷片,在上面用力划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温热的血迫不及待地喷涌出来,楚章撒开手,将瓷片往一边一扔,整个人如释重负,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里,他眼前开始模糊,仿佛是错觉般,有个人站在了他身边,正弯下腰看他的面容。
楚章没有动,喃喃问:“殿下,你来接我了吗?”
“我……对不起,我辜负了你的心意,我没有做个好皇帝……”他蠕动着嘴唇,“可是我太难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干涸了数十年的眼眶猛然涌出了泪水,在岁月折磨下已经称得上苍老的君王声音哽咽,轻如呓语:“我……”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想问那人为什么就这样抛下他走了,想问为什么不问问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保护,也想问那人是不是对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后,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过的一点都不好。”
人人畏惧的暴君像个孩子般,在生命的尽头哽咽着抱怨,他的声音比花落雪地更轻,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间。
第26章 山鬼(完)
俯下身体看着这张疲惫木然的脸, 风华绝代的鬼王难得有了失语的时候。
法则颤颤巍巍地说:“这个……”
天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指着地上蜷缩着的末代帝王:“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明明已经为楚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在楚章带兵入京的情况下, 用什么理由都保不住这个乱臣贼子的命了, 除非直接让楚章推翻大魏自立为王。
自立为王不是不行, 但是要让天下人信服他,必须有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邵天衡只剩下了几个时辰的寿命, 也做不了更多的布置,干脆把自己的死亡做成一把利刃交给楚章——弑杀亲子, 昏庸无道, 凡此种种, 足够楚章扯起为他复仇的大旗推翻魏帝的统治了。
理由不需要多么经得起推敲, 只要能撑过最开始的一段时间就好。
楚章明明一开始也做得很好, 轻而易举地平定了大魏十六州, 登基为帝。
可是怎么后来就……就变成这样了?!
——难道说气运之子的道真的这么玄乎其玄,就算是自己抢到了人主之位, 也注定坐不长久?
想来也不是不可能,道是修行根基,气运之子各自都有最合适的道, 选错了道就是走错了路, 天生的鬼王做不了人主,强行为之的结果就是这样,道不成道, 反而被折磨得不人不鬼。
天道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这样,还忙着打理其他化身的事情,一个没注意再回过头来看,楚章就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暴君,精神好像也出了问题。
法则盘在他头顶,也有些不能理解:“太子的死好像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搞成这样!”天道不知道心里那种又酸又涩的情绪是什么,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尖锐。
不再和法则说话,鬼王抬起一只手,将刚刚死去的皇帝的鬼魂抽离出来,鬼魂刚离体,他和法则就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叹:“……!”
法则奶气的声音都吓得有些粗了:“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啊!”
面前的鬼魂泛着浓厚的死气,几乎要凝实的鬼气不受控制地如浪潮般汹涌溢散出去,鬼王迅速结了个印罩住这个凶气横生的厉鬼,再次目瞪口呆:“他……他做了什么啊!活人一死就化成这种等级的厉鬼……是因为天赋异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