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95)
在霁莲的作用下,云倚风已经能骑马练武了,平日里同江凌飞过个三四百招亦不在话下,按理来说是能经得住旅途劳顿、同去雁城的。
可对方偏偏是葛藤部族的人,是多年来一直埋藏在大梁西北境的一枚炸弹,那他们即便真有血灵芝,也必不会轻易交出,十有八九会拿来做要挟。
让云倚风留在王城,一来可以更好地休养,二来也是为了给李璟一个定心丸——毕竟季燕然身份特殊,率三十万大军镇守边陲的王爷,可以有心爱之人,却万万不能因心爱之人而昏了头。
季燕然哄他:“听话,况且葛藤部族一直隐而不出,难得主动现身,就算不为血灵芝,也不能放过这个窥探其阴谋的机会。”
“那我与你一同去。”云倚风道,“有老太妃留在王城,足以令皇上安心。况且对方都说了,血灵芝摘下即腐,若你此去雁城,好不容易找到了,我却远在千里之外,岂非又错失良机。”以及,还有更重要的,他担心季燕然会因太过在意,从而影响判断,做出错误的决定,因此非得寸步不离守着方才安心。
“雁城里的姑娘,可都还没见过我。”云倚风扯住他的衣领,“若放你独自回去,岂非又要招蜂引蝶。”
季燕然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而李璟对于两人的决定,也并不觉得有多意外,只是再三叮嘱季燕然要多加小心,切勿中了葛藤部族的圈套。他能坐稳天子之位,对于该如何进退,自是深谙其道,在云倚风能不能去西北这件事上,季燕然主动提出将人留下,是彰显忠心,而自己也该做应有的姿态来,大方允了他去——站在帝王的立场,还有老太妃留在王城,他并不担心季燕然会为血灵芝舍弃一切;站在兄长的立场,他也的确不想分开这对有情人,否则那同话本里的恶毒西王母有何区别?
所以说,哪怕云门主不主动提出,他也不会被独自留在王城的,只是关心则乱,一时情急,没想明白而已。
季燕然牵着他的手,慢慢在御花园里走着,此时天已经黑了,照明的只有星星。
“我们要去哪儿?”云倚风认出这不是出宫的路。
“去找李珺。”季燕然道,“我还有些话要问他。”
云倚风点点头,继续踩着脚下圆滚滚的石头,想心事。一直苦苦寻找的血灵芝突然就有了消息,他却并未如想象中一样欣喜若狂,反而有些……心情复杂,明知前方有着圈套,他是连半步都不愿再前行了,甚至觉得,无药可解也无妨。
地上有些雨后积水,季燕然见他踩得深一脚浅一脚,索性将人抱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
李珺伸开双臂,由宫女服侍着脱下外袍,刚准备沐浴歇下,就听内侍匆匆来报,说萧王殿下来了。
于是平乐王就又被吓懵了,结结巴巴地问道:“带带带兵器了吗?”
内侍赶紧安慰:“进宫面圣,谁敢带兵器,王爷尽管放心。”
这句话明显并没有安慰到李珺,他依旧面如死灰,在房间里来回转着圈,如无头苍蝇一般。对方那那那是什么功夫啊,又高又猛的一尊黑面修罗,若想杀自己,一顿老拳也就做到了,还他娘的要什么兵兵兵器?
想及此处,他紧紧握住内侍的手,悲观地说:“我怕是要死了。”
第77章 红雨乱飞
“当年白河的事情与我无关!”
季燕然与云倚风才刚进门, 耳边就被来了这么一句。
李珺躲在内侍身后, 战战兢兢地看着两人。
“是真的。”他又小声补了一句。
“你倒是清楚我来的目的。”季燕然用眼神示意其余人退下,自己拖过一把椅子, “说吧, 都知道些什么?”
“当年下令开水闸的……是、是杨博广。”李珺额上汗如雨下, 咬牙道,“而且父皇似乎也是知情的。”
杨博广便是杨妃的兄长, 也是李珺的亲舅舅, 当年杨家的势力盘踞朝野内外,此人算是其中一个不小的角色。细算起来, 他的确是在白河改道完工后不久, 就因心疾发作, 毫无征兆地暴毙于家中。
“杨博广当年是想借白河一事,令东宫易主,可他哪里是要扶持我,只是看中我这草包性格, 便于掩盖他想自己称帝的野心罢了。”李珺哭丧着脸道, “我那时也昏了头, 想着杨家手握重权,不敢和他们作对,就……他们说什么,我便照着做什么。”
按照李珺的叙述,当年杨博广在一手制造出白河惨案后,原打算拉拢朝中势力, 借机扳倒李璟,岂料杨家众人在进宫后,先帝却甩来厚厚一叠供状,上头是杨博广对整件事的参与过程,从密谋筹划开始,时间、地点、人证、物证一样不缺,长了数百张嘴也抵赖不得。白河一事死伤无数,连廖家也被牵扯其中,即便杨家再权势滔天,也保不住杨博广,此罪按律当斩,但为了能稳住杨家,令他们放松警惕,先帝依旧表现出了十成的照顾与体恤,只命他服毒自尽,此事就算过去了。
“后来我才听母妃说,杨博广在密谋初期,父皇的燕子影就已经探到了消息。”李珺讪讪道。
季燕然皱眉,燕子影是朝廷的暗杀机构,平日里也负责探听情报,若他们在计划初期就探得了消息,那就意味着先帝早已获悉整件事,却并未出手阻拦,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静等着这一切发生——只为除掉杨博广,削弱杨家的势力。
云倚风问:“那孜川秘图,也是杨家教给平乐王的吗?”
“不不,那是我自己偷听到的。”李珺额上汗更多了,“那时杨家已经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人能教我什么。父皇病重时,某日我进宫请安,却无意中听到父皇正在叮嘱皇兄,命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孜川秘图,而后再彻底销毁,以免引来天下非议、国家动荡。我听完就觉得,此物一定重要极了,便信口胡诌说自己曾听过,以求保住性命。”
在说完之后,李珺又急忙补了一句:“但血灵芝确实是真的,那西域人来我府中时,就只扔下了这么一根东西!我发誓。”
季燕然上下打量他一番,道:“看来这些年你在杨家人手里,日子并不好过。”
“是啊。”李珺哭丧着脸,“杨家没了篡位谋逆的本钱,哪里还需要我这傀儡,也只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当废物养着罢了。”
“既然日子不好过,那就随我与云儿一道去西北雁城吧。”季燕然站起来,“省得寄人篱下,过得可怜。”
李珺如五雷轰顶:“啊?”
季燕然与云倚风却已经离开了大殿。
天边的星星已经隐去了,变成一场湿蒙蒙的雨雾,花蕊得了滋润,御花园中香气更浓。
云倚风问:“王爷怎么看?”
“李珺的性格是窝囊草包,但心眼也是有的,若说他这么多年只是傀儡,我不信。”季燕然道,“现在的杨家虽已没有了谋逆的本事,却还在皇兄身边留有眼线,背后到底在琢磨些什么,不可不防。”
“所以要将他带在身边?”云倚风想了想,“也好,当年白河的事情仍有疑点,杨博广虽说已经死了,但燕子影、杨家,总能找出一两个知情人,帮我们重新还原真相。”
其实无论是李璟当初所说“白河开闸是由李珺与杨家一手策划”,还是李珺方才所言的“自己纯属无辜,全是被杨家利用,并且先帝也知情却未插手”,其实大致上都是合理且能自圆其说的,却都存在一个疑点——当日江凌飞与云倚风在村落里寻到的那位老人,临死前的供述提到了丞相邢褚,说自己曾听邢大人亲口提到一句“接到上头的命令,要提前放闸”,按邢褚当时的身份,无论是李珺还是杨家,都不足以成为他的“上头”,唯有李璟与先皇才有资格。
“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只是微乎其微。”云倚风看着他,“有人知道了我们要去,所以提前买通老人说谎,想要离间王爷与皇上。”
“但现在老人已经死了。”季燕然道,“无妨,慢慢查下去,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血灵芝,替你解毒。”
云倚风叹气道:“此去还不知前头等着什么。”
“管它是什么。”季燕然与他十指相扣,“为你,刀山火海我也甘愿去闯。”
这情话真是动听极了,像是在心里也泛起了一场花香。云倚风不自觉就扭头看他,如此静谧的夏夜里,只有凉亭中的灯笼正在微微晃着,霏霏雨丝被悉数染上金色,光影模糊了视线,他伸手抚上对方的侧脸,细细抚过那斜飞的剑眉,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指尖再继续下滑时,他便将自己的唇瓣轻轻贴了上去。
季燕然单手揽过他细韧的腰肢,低头亲得缠绵而又深情。
风将两人的发丝吹得绕在一起。
“今晚不回去了?”一吻之后,季燕然将人揉进怀中,在他耳边呢喃,“我带你去甘武殿。”
云倚风冷静道:“我们还没有问过太医。”
“凌飞前天险些被你打到池塘里,直到现在还生着闷气。”季燕然低笑,含住那小巧耳珠轻咬,“偷偷跑出去打架骑马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要先问太医?”
云倚风:“……”
季燕然看他僵着不动,实在可爱,便变本加厉去亲那细白的脖颈,云倚风被逼得连连倒退,踩了一脚水。后来或许是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冷不丁就来了一声惊雷,“轰隆隆”地炸开在御花园顶,吓得满园子野猫乱叫唤。
云倚风也趁机想跑,脚下却不知踩了何处的青苔,滑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季燕然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腕想将人拉到自己怀中,可也被鹅卵石路坑了一把,反倒带着他一起摔进了花圃中。
那一大片牡丹芍药原开得正娇艳,突遭此横祸,一时红雨乱飞,委屈得很。
云倚风趴在季燕然身上,问他,你没事吧。
萧王殿下淡定回答,没事,就是有刺。
牡丹的,蔷薇的,月季的,总之扎了一身,须得回去慢慢挑。
而且两人还发现,花圃里恰巧种着李璟最爱的描金竹铃,据说是从南域引进的种子,珍贵极了,三年才开出这几株。
云倚风蹲下仔细检查后,遗憾道:“全部断了,皇上会龙颜大怒吗?”
“应当不至于。”季燕然道,“不过还是去说一声吧,否则负责料理花圃的宫人就要倒霉了。”
云倚风点点头,随他一道去找了趟德盛公公,将事情大致说清楚后,方才回了萧王府。
于是第二日的天子,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