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75)
“我不走,我当然不会走。”鬼刺嗓音尖锐,“我走了,又没有血灵芝,他可就要死了,不能死,不能死!”
吴所思站在一旁,听得心口发紧,这哪里是什么狗屁的神医,分明就是个疯子。
而更令人惴惴不安的,云门主的命,现如今却要交到这个疯子手里。
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天上隆隆响起雷声,密布阴云。
虽说已经快要入夏,却丝毫觉察不出炎热,满院子的碧绿苍翠,站久了也依旧冷得发颤。
傍晚时分,李璟亲自来了萧王府。
“皇兄。”季燕然歉然道,“今日——”
“无妨,朕知道。”李璟打断他,“云门主的身子怎么样了?”
“心脉受损,险些没熬过去。”季燕然道,“太医院束手无策,鬼刺说若无血灵芝,顶多只能再撑半年。”
“天下之大,定然能找到的。”李璟宽慰两句,又试探,“王万山一案,若你近期抽不开身,可要交给卫烈去办?”
“事关孜川秘图,交给旁人也不妥。”季燕然道,“暗卫一直在盯着尉迟褚,暂时没发现他与谁联系。”
当初暮成雪用来换貂的消息,便是说曾有人找他,开天价买王万山的命。
一个朝廷四品官员,政绩是有的,人品也不错,但似乎远不值这个价钱。说句更直白的,王万山身边又没有高手护卫,随便寻个武夫,几百两银子就能干的活,何必要找天下第一?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需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这笔生意最终没能做成,倒不是因为杀手对价钱不满意,而是因为杀手的貂恰好在那几天吃撑了肚子,无精打采又吐又泄,趴着一动不动。于是买主连门都没能敲开,就被一张散发着尿骚气的布巾盖在脸上,灰溜溜走了。
于是云倚风便命清月暗中盯着王万山,看有谁会对他下手,果不其然,还没过多久,就等来了尉迟褚。那日他在装模作样敲了两下门后,便急匆匆闯了进来,看似关心病情,实则在掀开床帘的一瞬间,就利用袖中机关弹出冰刃,射入了王万山的胸口。
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刺穿了清月一早就塞进去的血包。巫女诅咒是要一刀穿心,云倚风特意准备好了金丝软甲,趁王万山昏迷时,将他裹了个严实。
至于尉迟褚冒险杀人的原因,究竟是因为王万山当真有秘密,还是因为想要转移视线,隐藏另一位真正的“王大人”,以及背后有没有旁人主使,朝中还有谁是他的同党,目前都不好说,所以季燕然也并未打草惊蛇,只一直命人盯着尉迟褚。
“那就辛苦你了。”李璟拍拍他的肩膀,“至于血灵芝,朕也已派人前往边陲各部,看能不能寻到见多识广之人,你也别太上火。”
季燕然点头:“多谢皇兄。”
送走李璟后,他回到后院,就见云倚风正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树影出神。
“王爷。”灵星儿放下食盒,“这是门主的第二轮药。”
“先晾着吧。”季燕然道,“你累了一天,也早些回去歇着。”
“嗯。”灵星儿叮嘱,“那王爷可得看着门主,莫让他偷偷倒了。”
云倚风听得哭笑不得,待她走后,对季燕然道:“你听她胡说,我可从没倒过药,多酸苦都能闭着眼睛一口气灌下去。”
“方才皇兄来了。”季燕然坐在床边,“关心了一下你,也问了几句尉迟褚的事情。”
“如今我这身子,也帮不了王爷许多。”云倚风想了想,“风雨门的人尽管拿去用。”
“将身子养好,就算是在帮我。”季燕然又看着他,“鬼刺的事,当真不生气?”
云倚风沉默片刻,摇头。
季燕然握住他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待你彻底养好了,有些账,我们再慢慢同他算。”
第60章 情之所钟
温热触感落在手背, 是恋人才能有的亲密举动。云倚风试着往回抽了抽胳膊, 觉得身上没什么力气,便也继续心安理得地与他十指相扣。桌上玉碗中的药汤还在散发着苦涩气味, 与春末夏初的沁人花香混在一起, 说不上是苦还是甜。
两人谁都没说话。
时光慢慢流淌, 卷走了明晃晃的日头,也冲淡了漫天红霞, 夜间初起的风有些凉。
云倚风披着厚厚的外袍, 问道:“王万山大人那头如何了?”
“有了巫术杀人的名头,卫烈倒正好派兵包围, 外人进不去。”季燕然将粥碗递到他手中, “王万山已经被秘密送往宫中, 只留了一具易容后的假尸体在棺木里,因案子还没查明,也不确定究竟和他有无关系,所以王家妻儿俱不知情。”
“只要一直盯下去, 尉迟褚迟早会有动静的。”云倚风又问, “那另两位王大人呢?”
“看起来都被吓得不轻, 还没缓过劲来。”季燕然道,“王之夏主动要求,要让御林军继续守着他,连睡觉时都得站在榻旁。至于王东,也是早出晚归,一天到晚待在宫里, 拖到深夜才肯回去睡,或者干脆就在户部凑活一晚。”
无论是装的还是真的,凶手一日不落网,这两人怕是一日不消停,还有王万山,也不能总是住在皇宫密室。
云倚风道:“王爷只管去查案子,我一切都听鬼刺的便是,他想来也不舍得让我死。”
“虽说太医们没见过你的毒,不过皇兄还是让他们每日都来一回。”季燕然道,“至少能帮着看看方子。”
云倚风点头:“好。”
他其实已经有些困倦了,却又不舍得睡。丫鬟进来撤走餐盘,手脚麻利地替两人换上了嫩绿春茶,又偷眼看了眼云倚风,见他精神像是养回来了不少,便偷偷松了口气,低着头退出去,对院外守着的人悄声道:“没事了,王爷正在同门主一起聊天。”
“聊什么?”江凌飞问。
“没……没听清,像是在聊什么凶案的。”丫鬟道,“见我进去,云门主就没再说话了。”
吴所思在旁唉声叹气,这当口,聊什么凶案,难道不该聊些别的,风花雪月。
连俗语都说了,久病床前多情人。
灵星儿想要进去,也被老吴连哄带骗带走,江凌飞敏捷地关上院门,将所有嘈杂都阻隔在外,只留给两人一片繁星点点的静谧长空。
云倚风站在窗前,看着远处天边透出一抹红,像未燃尽的霞。
季燕然替他裹好披风:“还不想睡?”
“躺了一天,有些头昏。”云倚风捡起窗台上的半点落花,粉嫩可爱,“是宫里用来酿酒的白竹铃吗?”
季燕然从身后抱着他:“是。”
怀里的身子单薄如纸,轻得像一捧雪,他连亲昵都是小心翼翼,在耳边轻声问:“为何是我?”
“毕竟全雁城的姑娘都在等着给王爷抛帕子。”云倚风气定神闲,“我这般爱占便宜,自然也要往前凑一凑。”
季燕然收紧双臂:“嗯?”
“不知道。”云倚风想了想,“也说不好。”
他先前过得太苦,苦到没尝过一丁点甜。初到逍遥山庄时,虽说甘勇夫妇心地善良,待他很好,但那份好里有八成都是因为鬼刺,自然无法全然敞开心扉。后来有了风雨门,有了清月、星儿、一众弟子,还有陆续结识的江湖朋友,也是各有各的好,能一起习武、一起做事、一起喝酒、一起谈天,可也仅限于此,再往深,他顶多能同清月提两句鬼刺的事,便再也不肯自挖伤疤。
往事像一颗坚固的茧,在梦境里孵化出无数黑色飞蛾,万千翅膀煽出令人作呕的粉末与凉风,带来满身淋漓冷汗。往往也只有在这种被惊醒的夜里,他才会仔细想一想,倘若父母没有死于土匪刀下,若一家人顺利到了中原……鬼刺曾说过,是在苍微雪岭捡到的自己,那是大梁极北的边境,终年冰雪缭绕,百姓不愿住,官府也不愿管,天长日久,就成了凶悍劫匪的老巢,为祸一方,不知掳了多少商队回去。一直到几年前,才被朝廷派兵剿灭,率军将领便是大梁最年轻的统帅,萧王季燕然。
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那“万千尸骨鲜血浇灌”的血灵芝,当初在季燕然找上风雨门时,他还颇有一些“命中注定”的感慨,原以为是老天派来的救命稻草,也确实打定了主意要死死缠着、靠他活下去,可往后发生的事情……缥缈峰也好,望星城也好,一天天的朝夕相处,被对方一路细心照顾,竟硬生生惯出了几分别的心绪。
如一个破破烂烂的空坛,他本只想修补好裂缝,再苟延残喘多活几年,可谁知冷不丁的,却被人灌进了一碗酒,又甜又醇又上头,醉得迷迷糊糊,醉得不知归处。有时会拼命想多活几年,有时却又觉得,尝过这美酒的滋味后,也总算知道了何为甜,若实在修补不好,就粉身碎骨跌在这满地酒香里,也不枉活过一场。
雁城里的姑娘们还是颇有眼光的。
但帕子以后是不准再丢了。
除非……云倚风无声叹气,准备好了满腹的惆怅,只是还没等他“除非”出生离死别、心如刀绞,就觉得耳后又湿又痒,似乎不大适宜伤春悲秋,只好反手拍过去。
季燕然笑着躲开:“你该休息了。”
“今晚还要进宫吗?”云倚风问。
“明早再去看看王万山。”季燕然道,“我不在时,凌飞会来守着你。”他实在不愿他再见到鬼刺,却也实在别无他法,只有尽可能地派更多人过来保护。
杂役送来洗漱热水,因为缺乏经验,所以并没有萧王殿下的那一份。
云倚风道:“那王爷也早些休息。”
“不让我陪着你?”季燕然微微俯身和他平视。
云门主淡定后退一步:“清月说了,今晚他守着我。”
正说着话,灵星儿就抱了一大束夜幽花进来,说是听老太妃讲的,放在房中能安眠。清月也跟在后头,手中握有一封信函,还有其余几名风雨门弟子,见到季燕然后,皆恭恭敬敬行礼:“王爷。”
“谁送给云门主的信?”
“是武林盟。”清月解释,“过阵子就要开武林大会了,虽说风雨门不参加,不过请柬倒是年年都要收一封,有时还要再三相邀。”
“做做样子罢了。”云倚风抽开看了一眼,“知道我不愿去凑热闹,就更要拼了命地请,七八张请柬送来,风雨门便又莫名其妙欠了个人情。还是照原先那样,送一份贺礼过去吧。”
清月领命,在出门吩咐弟子办事时,顺便把王爷也一道“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