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风波(5)
“不敢。”高俅离倒是不怕他,傲气的抬起下颔,猛地冲着地上啐了一口:“只是那肮脏之人坐在这里,饶是满桌美味佳肴也真让人难以下咽!”
宋谦半垂着眸把玩手中的扇子,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仿佛这些谩骂都与他无关。
“高大人可是能屈能伸之人,想当初生肉都能嚼烂喂到高公公嘴里,这些饭菜只怕不是难事吧?”李衍斜侧着身子,半条胳膊搭在宋谦椅背后,有意无意的把玩着他的发丝,嘴角含着笑。
高俅离的脸色顿时泛了白,京都的人都知道他是因为喂了高让生肉保他一命才得以成为高让的义子,可这些年早已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事,没想到今日他李衍竟然为了区区一个罪臣之子捅他的心窝。
他阴笑着掰折筷子,往前倾了倾身子道:“李侍郎,豫西死的人可是你李氏的,现如今你竟对这罪子百般袒护,他们若是见你此般作为,非要气活了不可!”
“那高大人倒是有本事,我求之不得呢。”李衍往后一靠,腿长长的伸直。
江望舒见席间静下来这才道:“上菜吧。”
“这道胭脂鹅脯端宋公子跟前儿吧。”高俅离指了指闷声不语的宋谦:“这鹅肉啊,里边着实太白了,就跟那泡得发白的尸体一般,还得放点调料,沾点红才好看。”
他招呼道:“宋公子快吃啊,大补的东西。”
宋谦抬眸望向他,眸色清冷寡淡,片刻后拾起筷子,筷头刚探进盘里,盘子便被人端走了。
“我们都是俗人,没福分吃这娇贵的鹅肉,再说,豫之可没有吃人肉喝人血的喜好,这菜还是适合高大人吃,给,别客气。”李衍把那盘胭脂鹅脯重重的放在高俅离面前,接着笑眯眯的把另一盘菜拿过来道:“豫之身子不好,还是吃这道板栗烧野鸡,补气血的。”
席上的人瞧他们一来一往都没敢动筷。
“正卿......”郑弈鸣小心翼翼的扯了扯他的袖子。
他本来是想着借今晚的机会请请新上任的中书令,顺便也收买收买李衍,眼见着堤坝的事马上就要查到他郑家头上了,总得想法子压下去,可谁曾想竟会弄成这样?
“动筷吧。”李衍扯回自己的袖子面不改色的说着:“多好的一桌菜啊,不吃可惜了,大家快吃吧。”
这顿饭多数人都吃的不舒服,方才的一幕如鲠在喉,谁能吃的心安?
倒是进来就没说话的宋谦和心宽能撑船的李衍吃的不错,途中还评着哪道菜的味道不错,看得周围人心惊胆战。
“在下还有些事,诸位慢用。”高俅离擦了擦嘴起身。
李衍也顺着站起来笑道:“别急啊。”
“来,把这道胭脂鹅脯给高大人包起来带回去。”他把后堂的人叫出来道:“多名贵的菜,扔了可惜,快。”
☆、袒护
高俅离冷着脸让人把这胭脂鹅脯拎了回去。
“望舒,这......”郑弈鸣看着他唤了一声,低头指着这满桌的菜道:“今日这真是......本来是......”
江望舒文雅的笑着道:“无妨。”
“我也用完了,告辞。”
众人见人都走的差不多也纷纷离开了,片刻后这里便只剩李衍,宋谦和作为东道主的郑弈鸣。
“正卿,我也没想到那阉人会当着你的面说那些话,这真不在我预料当中。”郑弈鸣看着李衍阴沉沉的脸讨好的说着:“我本来想宋公子跟着你,不一道儿请好像不太合礼节,不过我可真不是叫人来羞辱他的。”
宋谦手里依旧捏着那把扇子,垂着眸神游天外。
“我知道。”李衍用眼角余光扫了宋谦一眼继续道:“夜深了,你回去吧。”
郑弈鸣依旧坐在原位,眸光瞟了瞟宋谦道:“宋公子,那个......”
宋谦了然的起身:“我出去走走。”
“有话直说。”李衍看着郑弈鸣手脚蜷缩的模样抬眸望向他:“你我都这么熟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这才略一沉声道:“正卿,我爹知道你们最近在查堤坝的案子,你们可查出些什么了?”
“没有。”李衍抓了一把豆子塞进自己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郑弈鸣挠了挠头发嘿嘿笑着道:“没,我爹和那王毅雄私交不错,听说你们去他府里查了,这不才托我过来问问嘛。”
“这案子背后似乎有推手,我打算先从这儿入手。”李衍拍了拍掌心的盐粒:“暂时不往下追查了。”
他的肩膀松了松道:“哦。”
“不早了,我先回,你随意。”李衍又抓了把豆子,起身挑帘阔步而出。
宋谦还在外面等着,清寒的月光撒在地上,把他的身影拉的修长,他站在树下侧着耳朵,像是在听这船舫里的小曲儿。
“还在?”他走过去拍了拍宋谦的肩膀。
他回过神来半真半假道:“李侍郎还没出来,我怎敢先走?”
“说的你有多委屈似的。”李衍轻笑,摊开手把豆子露出来道:“看你没吃多少,这豆子味道不错,要吃么?”
宋谦垂眸挑了几颗道:“多谢。”
“今晚高俅离针对我不应正合你意么?你和他针锋相对是几个意思?”宋谦咬了一颗豆子,眼神看着前面问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李侍郎和我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竟值得你抛下十万人的深仇大恨袒护我。”
李衍搭上他的肩,笑得高深莫测:“你的命是我的,要取也轮不到旁人动手。”
“啧,高俅离身后靠的可是枢密院,你为我这罪子得罪了他怕是得不偿失吧?”宋谦把他的手臂缓缓的推下去:“他那人有仇必报,你可小心自己的脖子,别哪天被人割了。”
“这就关心上了?”李衍失笑。
宋谦抿唇,寡淡的眼神和前面的河水融为一色:“李侍郎至少是个明事理的人,我宋氏的冤情还需你澄清呢,死得太早了我觉得可惜。”
“冤情?”李衍凉凉的反问。
宋谦忽然正色看着李衍,声音重的仿佛压了千斤巨石:“是,冤情。”
“李侍郎若是奔着寻找我父亲罪证的心思,只怕永远找不出真相。”他长身玉立,说出的话坦然而真诚,这些话就着冷风吹进李衍的耳朵里,像一根线一般往下绕住了他的心。
“卷宗在我府中,要去看看么?”李衍撇开目光,看着地上摇摇曳曳的树影。
宋谦挑眉:“不怕我做手脚?”
“你......”李衍揽着他的腰不羁的笑着:“还没那本事!”
他们并肩往前走,影子一高一低,宋谦的个子不低,可站在李衍身侧还是被生生压了一头,走了许久,宋谦忽然出声:“今晚的人十之八九都想杀你吧?”
“杀我?”李衍冷笑:“你没瞧见他们都吓得瞧也不敢瞧我么?”
宋谦偏头瞧着他:“你也就仗着镇北王能在京都横着走。”
“豫之啊。”李衍忽然拉长了声音唤他,嘴角扬起道:“往日你借着宋氏也能横着走,可你偏端着架子,这些人若不是以前受过你的冷眼,今晚也不会看你受辱而旁观。”
“若我往日仗势欺人,只怕今晚就不仅仅是几句羞辱了。”宋谦不以为然的迈开步子。
李衍紧了几步跟上去:“今晚我叫人去国士府报信儿,就说你住我那儿了。”
“好。”宋谦应声。
这案子很大,卷宗自然也少不了,看一晚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主子。”暮阳看到站在李衍身侧的宋谦,张了张嘴又没说话,只是眼神复杂的瞧着他。
李衍瞧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道:“你去国士府报个信儿,就说豫之今晚住这儿,让国士别担心。”
“好。”暮阳闻言把想说的话抑了下去,转头出了门。
李衍亲自把帘儿打起来,迎着他进去。
“卷宗不少。”他把烛火点上,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看到宋谦的身子有些哆嗦他忍不住笑道:“我这屋里有鬼么?把你吓成这样?”
“人心比鬼可怕多了。”宋谦的牙关有些打颤。
李衍把外衣搭在里间的衣架上道:“那倒是。”
“这边是刑部的,那边是大理寺的,先看哪个都行。”李衍坐在他对面,看到宋谦额上冷汗迭出探出手道:“病了?”
宋谦拿手指把他的手拨开道:“没有。”
“我看这个。”他探出手把大理寺那边的拿过来:“这屋里暗,再点几支。”
李衍闻言起身又点了几盏灯。
“我去叫人给你请大夫?”
宋谦扣住他的手:“别去。”
“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他说着缓缓笑着道:“死你这儿这条命便归你了。”
李衍被他冰凉刺骨的手指猛地刺的抖了下,起身过去把门窗关紧,确定透不进风来才冷声道:“你死这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是我公报私仇,我可不想去刑狱待着。”
“放心,死不了的。”宋谦裹紧了衣裳。
他从刑狱里出来后常常如此,稍微受些寒气便会倒下,不会要命,就是难受些罢了。
“对了,当初指认我父亲重金筹买边境布防图的那个职方司郎中现在何处?”宋谦脸色泛着不自然的红,苍白的指尖停在一个名字上。
李衍一摸脸,烦躁道:“死了。”
“死了?”宋谦垂眸:“皇上下的令?”
李衍摇头:“他指认你父亲的当天晚上,害怕上刑便在狱中自尽了。”
“那他死的真是时候。”宋谦笑着点了点那个名字,撑着下颔想了半天才道:“验过尸了?确是自尽无疑?”
“验尸的人是刑部的......”
他还没有说完便被宋谦打断了:“刑部的人都可靠么?”
“此话何意?”李衍猛地把案宗合上,眸中顿为不悦:“莫非你怀疑刑部也有人在为此案做手脚?”
宋谦抬眼轻飘飘的看了他一眼:“既然案件是重查,自然不能遗漏半分疑点,我要重新验尸。”
“人都死了,你要挖出来么?”李衍觉得嗓子干得很,倒了杯茶猛地灌进去,狐疑的瞧着他,故作可怖的比划了几下:“上吊死的,眼珠子都凸出来了,舌头这么长,跟那勾魂的黑白无常一般,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