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弟(190)
白秋自己预备了两床被子,几件换季棉衣,一兜子花椒大料,一筐腌食瓜菜,一只小巧的炒锅和一把木铲。
用他的话说,路上逮着什么就可以直接做,毕竟去雪玉岭,除了驿站附近的食肆和茶亭,这一路可是没集市和街的,他们没地方做修整和补给,自然就全都要带。阿苦深以为然,所以他也带了个榔头,一个编织网用来捞鱼。
两个人,一辆车,一头小毛驴上了路。路边,刘强和小土豆都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小芹菜看了眼刘强,又看了眼小土豆,忽然拧了一把后者,小土豆眼皮一跳抬眸看小芹菜,小芹菜哼唧着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
小土豆:“干嘛?”
小芹菜撇撇嘴,将铜板塞进小土豆手中,“以后,你管钱!”
“为啥?不都是你算账吗?”
“别问!”
“那我可不收。”
“我之前吃你的烤鱼不还欠你一笔?”
“一码是一码。”
“哎呀,你死脑筋啊!”
小芹菜猛一跺脚,一转身,一抹红霞飞速窜上脸颊。
“正经家庭过日子,不都是一个干活一个管账?这是我给药铺算成本赚的,现在交给你,你别不识好歹!我钱是给你拿着了,但赚多少我心里有数,你平时小打小闹地随便花,一家之主嘛,是有这个权力的。不过,你要是敢出去赌或是嫖,我就不跟你过了!我看隔壁强叔也挺寂寞的,我跟了他,想必他也不会嫌弃我!”
??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什么过不过,谁要跟你成家?
小土豆拿着钱一头雾水,他觉得小芹菜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然而,当他想把钱还给小芹菜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跑远了。那个背影,扭扭捏捏,带着几分笨笨的害羞,别说,还真挺像白秋的。
*
“咿,嘚~”
去郫县的官道,阿苦赶驴赶的那叫一个勤,除非小果儿累的直哦哦,否则就不可能停。
“咿!”(再走一段就进大山了。)
行到傍晚,阿苦停下缰绳往后。
(要不还是别进山,在山脚下找个村子歇息吧!)
他在和白秋打商量。
白秋却说:“不,我们赶路。”
照现在的速度,还得日夜兼程几天才能赶上,白秋一刻也不想在路上耽搁,只想快点见到锦玉,他相信锦玉也一定想快点见到他。
这他猜的没错,锦玉确实是这么想,去雪玉岭的路很苦,但最恶劣的情况似乎还未发生,锦玉所遭的罪都是皮肉之罪,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一点没受过的。最开始他还担心,凭自己的姿色,万一有差役看上了,对他图谋不轨怎么办?事实证明,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押人的两个看差,一个是老头,一个是小年轻,老头估计就是有心也是无力,小年轻想来压根就没开窍,押送他们这批人,不会对谁多加照顾,也不曾有意为难,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入夜的火堆,锦玉揉着走到僵痛的脚,身边那个年轻的看差在烤土豆,锦玉早上只吃了一块干掉渣的灰馍,看到土豆忍不住流下口水,就对看差说:“喂,伙计,给个土豆?”
“你凭什么要我的土豆?”
破天荒的,看差竟开了口,这可是头一回!要知道,一连几天锦玉试着与看差搭腔他都不理,现在却愿意张嘴说话了,锦玉以为这是个信号,要去雪玉岭,可能还要走上小半年,锦玉不希望这小半年自己每天都吃一顿干馍然后没有鞋穿。上官家的人恨他不给他打点他就自己打点,只要拿下这年轻的小看差,至少赶路的日子他能少遭点罪。
“我不白要,我拿东西跟你换。”
“你一个犯人有什么东西?”
“我在朋友那存了一笔钱。”锦玉想到骆菊生,“别看我现在落魄了,有朝一日回到清丰县,我还能东山再起!”
“你回不去了。”
“可你能回去呀!你不要那笔钱吗?”
锦玉眨着眼,他生的好,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这男人对他没邪念,很好,不然他也不能往他这下钩。
“你路上多照应我,给我衣服和吃的,我把口令给你,你回去取那笔钱。”
“我不要。”
看差继续摇头,许是嫌锦玉聒噪,许是他难得说话的好心情随着土豆吃完也消散一空,他不再理锦玉。
锦玉气的干瞪眼,谁能想他堂堂一个公子哥小少爷有朝一日竟连一块土豆都吃不着!
锦玉捂着饿的咕咕叫的肚子躺在石头上,漆黑夜幕下满天繁星,恰如他和白秋初见的那片芦苇荡。
如果他当时磕傻了该有多好?傻的再彻底一点,别恢复记忆,别出走,也别去寻仇,兴许他和白秋就能安安稳稳地在一块,在花溪村的田埂上,闻着花香,数着星星。
白秋会给他烤好吃的烤白薯,烤熟了撒上辣椒面和孜然,可比破土豆子美味多了。他们养在院子的小黑猪,冬天杀了可以做杀猪菜和猪血糕,等到年时鞭炮一放,他和白秋就在自家篱笆里往外赚一个便宜的热闹。
夜深了雪厚了,他们滚进被窝,来年看绿叶,看乌燕,看稻田,一季又一季轮回,暖暖的春,暖暖的秋……这难道不是神仙生活?为什么非得执着于复仇?
上官家看似败了实则没败,上官泽,即使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都没有出面。我折腾了一圈,断送了早到手的幸福究竟换回了什么?
生平第一次,锦玉对自己的计划和目标产生了质疑。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接下来的每一天他们都在赶路,平平无奇地赶路,一个干馍一个水囊一身破衣,一走就是一整天。
走的累了,休息时可以浅睡一会,终归睡不长,鸡鸣三次他们就要再赶,而且睡也睡不好,往北行路的第二十一天,锦玉方察觉出这流放之所以是酷刑,不在于他们路上是不是挨了鞭子,挨了奸,或受了罪,而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失去生命中的美好,美好的饭食,美好的姻缘,美好的风景……
他们走了二十天到鲁县,鲁县比起郫县和清丰县,全然是另一番景貌,被风侵蚀的石壁横陈在沙地上,走过那片沙地,好容易到了一处驿站的茶亭歇脚,送到手的茶,里面一半是水一半是沙。
天没事就刮大风,明明快六月,雨水反而越来越少。锦玉的脚走的生疼,外缘滚的都是透明的水泡,他脸青了,嘴裂了,一件单衣抵不住寒风席卷,锦玉发了几次热,被病痛折磨的几乎脱形,再没有兴致去撩拨不爱说话的小看差,也没兴趣再要土豆,他的喉咙痒的厉害,土豆那种又噎又上火的东西,如今的他根本消化不了。
这一路押解的人亦一点一点空了,许多人押到鲁县就进了鲁县的大牢,像他这种要走到玉安县才算完的重犯到底是少数。锦玉发现走着走着,押解之路就只剩一个他,年轻看差,和那个不声不响胡子遮满脸的男人。(老看差走到鲁县就停了)
又走了两日,他的身体也快被摧残完了,倒在地上呻/吟,看差却不给他找药。押解路上,能撑,就接着活受罪,撑不下去就死,这早都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了。
可死在路上注定无人给收尸,要说锦玉一生胡作非为坏事做尽倒也不会畏惧鬼神,唯一怕的就是死前没法再见白秋一面。日子越难,他对白秋的思念就越深,锦玉现在一点都不敢想和白秋的那些快活美好,他怕自己一想就不愿意死,不死就要活遭罪,有时躺在地上,他真恨不得多刮几道风赶快把自己吹死,也省得第二天还要像游魂似的前进。
行至第三十七天,锦玉反反复复吊着口气,已经没有了活人的样子,他的脸极速凹陷,眼珠变得浑浊不堪,头发干糙掉落,四肢枯瘦如柴。
年轻看差仍是不言不语不给药,他算是见证了锦玉从一个形容俊美如宝如珠的青年逐渐变得枯槁,而他异常淡漠的眼睛古井无波,就像是奈何桥上的孟婆无常,平静地,来一人给一碗汤,之后便看那些鲜活的灵魂步步走向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