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mber's Moon(17)
傍晚,就在查克和乔迪出门去酒吧的时候,利奥回来了,喘着气,脸颊发红。“我做到了。”领航员没头没脑地丢出这句话,冲过来,猛地把查克和乔迪一起搂住,害他们的头撞在一起,“我真不敢相信,我已经给妈妈发了电报了。”
“什么?”查克大声问,太过惊讶,忘记了要挣脱。
“她答应了。”
“谁?答应什么?”
最快反应过来的是乔迪,在查克耳边大叫了一声,用力抱紧了利奥的脖子,使劲拍他和查克的肩膀。随后查克也明白了,“她”只可能是一个人,娜塔莉,卷发的调度员。
“娜塔莉答应了我的求婚。”利奥松了手,在唯一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像是再也站不稳了,“你们有谁知道该怎么办一个婚礼?我可是什么都不懂的,我是应该等妈妈把她的订婚戒指寄过来,还是买新的?去哪里买?”
查克全无头绪。幸好这件事只花了半天就在基地里传开来了,从米尔斯顿上尉到他们不认识的机械师,再到邻近村子里的老铁匠都想出谋划策。比根山很把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当一回事,就像人们把自己偷偷藏在心里的一点点希望和向往都挖了出来,倾泻到这对恋人身上。无线电发报处的女孩们原本打算用白床单拼凑成婚纱,但效果太糟糕了,最后决定让利奥和娜塔莉都穿制服,用蕾丝茶巾改成头纱,因为白天和夜晚都有战机出勤,她们的空闲时间不多,断断续续花了一周才做好。村子里的铁匠临时打了一个黄铜戒指,给新婚夫妇在交换誓词的时候用,等利奥的母亲把戒指寄过来再换掉。电报也发给了新娘的父母,请他们从三十多英里外的纽黑文过来。
所有人都在怂恿利奥把未婚妻带到军官的酒吧里,领航员最终屈服了,在一个温和的四月傍晚牵着娜塔莉的手走进酒吧,跟着来的还有四五个好奇的发报处姑娘,他们成了这一晚绝对的焦点。有人弹起钢琴,飞行员们把桌子推到墙边,清理出一小块空地,利奥和娜塔莉首先跨进这个临时舞池。乔迪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会,在查克再三保证“你可以的”之后,喝掉手上的酒,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向姑娘们走去。
查克看着机枪手满脸通红地和一个发报员踏进舞池,冲他竖起拇指,然后走到角落里,背靠着墙壁,一点点地抿杯子里的黑啤酒。一个飞行员搂着一个高个子女孩像羚羊一样跳过舞池,两人都在大笑,短暂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查克这才留意到同样坐在阴影里的路易,在酒吧另一边,隔着快活的人群。少尉注视着舞伴们,挂着半个心不在焉的微笑,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留意到查克的目光,笑容消失了,查克有些紧张,以为对方又打算逃跑,但路易坐在原处没动,和他对视着,像是想看看查克下一步会做些什么。
查克什么都没做,攥紧了杯子的把手。路易冲他点点头,移开了目光,在下一首舞曲响起之后悄悄结账离开。
查克犹豫了一小会,放下酒杯,跨过一张翻倒的椅子,跟了出去。
路易那辆蓝色的小车停在酒吧侧面,完全被建筑物的阴影吞没了。门关上之后音乐声变弱了,鞋子在碎石上踩出的咔嚓声变得很明显,路易回过头来,看着查克走近。
“晚上好,中士。”
“晚上好。”查克已经忘了刚刚在脑海里编排好的台词了,“只是想告诉你,呃,婚礼准备得很顺利,我们,他们,订好了小礼拜堂,就是村子里的那个。你到时会来的吧?”
“我会的,假如日期定下来了的话。”
“这个是有点难办,如果我们能让德国佬都放一天假就好了。”
路易礼貌地笑了笑:“如果没什么别的事——”
“谢谢你,就是,那天在海上救了我们。”
“职责所在,中士。”
路易打开车门,显然准备结束对话。查克往前一步,想抓住他的手,又不敢这么做,只好再次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路易扶着车门,看着他,并不显得烦躁,但也不怎么高兴。
“你没必要逃跑的。”
“我没有逃跑,只是尽量避免惹人误会。”路易抿了抿嘴唇,没给查克机会追问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晚安,查尔斯。”
车门关上。查克看着那辆蓝色小车在鹅卵石路上颠簸了一会,驶进穿过荒野的土路。一阵快乐的笑声从酒吧里涌出来,在空荡荡的街上听起来既平板又苍白。
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无法确定了,婚礼日期。战争嘎吱作响的巨大齿轮是不会因为一两个人结婚与否而停止运转的。所有人都在翘首盼望一个雨天,雨天才是飞行员的好日子,最好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那种,没有德国飞机会在这种天气里冒险跨越海峡,就算有,雷暴会先教训他们。
四月的最后一个周二,查克是被雷声吵醒的,雨水鞭打着屋顶和窗户,地勤们已经在机库门口堆起了沙包,免得雨水灌进来。一阵短暂的噪音之后,基地的广播响了起来,宣布婚礼今天开始。
这就像实弹演习,两个飞行员先开车到村子里去了,通知神父和临时拼凑的唱诗班。利奥换上全套制服,手指因为紧张而发抖,差点戴不上襟花。查克把一辆军用卡车开到宿舍门口,新郎和乔迪坐进驾驶室,其他六七个飞行员和备用电缆一起挤在货厢里。小路已经积水了,卡车不断地颠簸,溅起半个人那么高的泥水,查克眯着眼,努力透过瀑布般倾泻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看清楚前面的路。等车终于在小礼拜堂前面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十二排长椅已经差不多坐满了,除了值班的发报员,整个比根山基地都在这里了,皇家空军的蓝色和美国陆军航空队的棕色混杂在一起,都带着不同程度的水渍,有些人身上还在滴水。大门打开,新娘父亲挽着娜塔莉进来的时候,一阵穿堂而过的狂风差点吹倒了圣坛上的烛台。乔迪充当了花童的角色,把戒指放在褪色的软垫上送过去。雷声时不时盖过神父的话,以至于很多人没有听清楚新婚夫妇交换的誓词,但他们都能看见利奥和娜塔莉接吻。人们都站了起来,鼓掌,有几个人发出欢呼声,仿佛这是什么乡村音乐会。查克趁着这个机会打量了一下人群,在倒数第二排发现了路易,站在米尔斯顿上尉旁边,两人都穿着皇家空军的军官礼服。
正常来说婚礼派对会在礼拜堂后面的花园里举行,但既然这场婚礼没有哪几个部分是正常的,那把派对挪到教堂里面来也是可以接受的。因为面粉和糖非常短缺,没有婚礼蛋糕,但空军基地的厨房勉强做出了一批小杯糕,没有奶油,也没有其他佐料,依然成为了最受欢迎的食物。酒倒是不少,米尔斯顿上尉在西敏公学的校友是个经销商,他那远离伦敦的地下仓库里放满了葡萄酒和威士忌。
查克分三个步骤接近路易,先是慢慢挪动到人群外沿,然后小心接近放着酒的长桌,最后,假装不经意地,走到少尉身边。
“告诉我这是你见过的最棒的婚礼。”查克说,拿了一杯酒。
“没去过多少婚礼。”路易看了他一眼,没有笑,不过查克也没指望他会,“但这肯定是我参加过最潮湿的婚礼。”
“我们能谈谈吗?”
“不能在这里。”路易略微压低声音,“去走廊里。我先走,你等一下再跟过来。”
他走开了,推开一扇拱形侧门。查克四下环顾,确保没有人留意他们这些小动作。路易没说“等一下”具体是多久,查克估摸着等了五分钟,放下杯子,也从侧门出去了。
门的另一边是一截短短的走廊,直接通往被暴雨抽打着的花园,与其说是走廊,不如说是一个宽敞的门洞。两把伞扔在地上,风不停地把细碎的水珠吹进来,砖块都被沾湿了。路易交抱着手臂,看着雨幕,在查克走近的时候也没有移开目光。
“我在想。”查克开口,清了清嗓子,“我明白我们之前谈过的‘期限’,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互相玩捉迷藏,我们还是可以,时不时一起去酒吧喝一杯什么的,像朋友一样,不是吗?大家都这样,没什么奇怪的。”
“像朋友一样。”路易重复道,审视着查克。
“我保证我不会突然跳起来吻你。”
“是个好主意。”
“朋友的部分还是吻你的部分?”
路易摇摇头,像是对他感到绝望。他拍了拍查克的手臂,以示道别,转身走向侧门,查克叫住了他。
“我能请你跳舞吗?”
路易困惑地皱起眉,也许是太过吃惊,竟然没有马上拒绝。查克小心地往前一步,就像罗杰教他那样向路易伸出手,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路易瞥了一眼查克的手,“会被人看见的。”
“谁?树吗?”
“查尔斯,这一点都不好笑。”
“这是婚礼,人们有权跳舞。”
“不是你的婚礼。”
“反正有免费音乐。再说,你不打算检查一下罗杰的教导成果吗?”
“这太疯狂了。”
“但非常好玩。”查克终于抓住路易的手,把他拉近,搂住他的腰,“和我跳舞,长官。”
“手的位置错了。”
“抱歉,我是业余的。”
他们缓慢地在走廊里旋转起来,踩着从礼拜堂里传出来的微弱节拍。路易的耳朵变红了,但没有再说什么。查克不小心踩到了他,悄声道歉,两人都笑起来。他们成功地转了一个圈,查克低下头,凑近了路易的脸。有那么几分钟他们安静地看着对方,忘记了音乐。
路易轻轻把查克推开,回到礼拜堂的噪声和人群里去了。查克靠着墙坐下,疲惫地揉了揉鼻梁。又一阵风卷着雨水吹进来,打在他的脸颊和手臂上,他眯了眯眼睛,没有理会。
第21章
婚礼并没有马上改变什么,比如说,利奥并没有搬出宿舍,也不能搬,免得拖慢集结时间。几个闲适的雨天之后,西南风扫开了云层,所有任务恢复。装载着重要补给的货船依然受到德国潜艇的滋扰,海军疲于应付。尽管美国陆军航空队持续轰炸船厂和潜艇坞,但那些致命的潜艇依然源源不断地从混凝土掩体下面钻出来。每次出勤之后总有几张熟悉的脸孔消失,新的脸孔过几天补充进来,无一例外茫然又紧张。经验老到的飞行员们,包括查克,都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
但改变还是在查克没察觉到的时候来了,很慢,像夹缝里长出来的瘦弱树苗。夏天小心翼翼地沿着荒野爬过来,不久前堆在机库后面的金属废料不知怎的就被野草和苔藓盖住了。利奥的话变多了,就像一个一直低着头的人突然发现了前方有美妙的风景,于是总想挑起这个话题,可惜他不再参与查克和乔迪的酒吧之夜,因此等乔迪被无线电部门的女孩礼貌地拒绝之后,就只有查克能陪着喝酒,附和乔迪的长吁短叹,说服他这还不是世界末日。
而最大的改变是在六月初来的,那是个晴天,吹着清劲的南风,查克带队飞往雷根斯堡,目标是生产轴承和战机零件的工业区,这是第一波攻势,天黑之后英国轰炸机还会再来一次,日间轰炸在城市里点燃的熊熊大火正好给它们指路。要是白天遗漏了什么东西,多半逃不过晚上的地毯式轰炸。
到达雷根斯堡上空之前,轰炸机队已经遭受过一次截击,损失了四架B17,都坠毁在德国境内,寻回希望渺茫。另外还有六架轰炸机在投弹时被击落,就在查克发出返航指令的时候,两枚高射炮炮弹击中了他的“飞行堡垒”,右侧一个引擎停摆,飞越法国的时候其他的引擎也不太合作。他们一度考虑在法国迫降,以免坠毁在海峡里,但B17勉强撑了下去,歪斜着飞过这片危险的海水,机腹着地砸在离比根山基地以东十多英里之外的荒芜田地里。安全离开飞机之后查克才发现高射炮直接击穿了投弹仓,要是他们迟五分钟投弹,很可能会被自己带来的高爆弹炸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