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39)
盛宁正专注看着新闻,忽然,一辆渣土车从他们的宾利旁风驰电掣地驶过。扑面一阵裹挟着沙尘的强劲的风,司机还猛按了一声喇叭,将他的注意力彻底引了过去。盛宁惊讶地发现,这车上的司机竟是老熟人万勇。
还不止他一辆车。
而是一车紧跟一车,好几十辆渣土车组成了一支庞大的渣土车队,以长龙之势,头尾相衔着从街头铺到路尾,一直延伸至他的目力不及处。那些紧随万勇的渣土车也学着头车的模样,齐齐按响了车喇叭,一时间,响声震天,犹如战时的集结号,连这片大地都随之战栗。
紧接着,这长龙似的渣土车队便停在了道路边,司机们纷纷下车,为首的万勇手捧一张红封皮儿的见义勇为证书,两手摊开,准备向那个年轻人展示。
因在爱河桥坍塌当夜横车阻止了后车通行,防止了更大悲剧的发生,在盛宁的帮助下,当时检察院以“见义勇为”为他提请了减刑,最后万勇判的是缓刑,其余幸存司机也没受追究。案件尘埃落定后,万勇便与其他司机还有家属们用爱河大桥的赔偿款添置了几辆渣土车,又组了个运输车队,这两年生意不错,车队规模日渐壮大。
每每要去工地运输建材,渣土司机都戴着整齐划一的明黄色的工地安全帽,当盛宁的车经过他们的车队时,他们便齐齐脱帽,向这个挽救了他们人生、改变了他们命运的检察官致以由衷的感激与敬意。
他们接连向他挥动手中黄色的安全帽,远远地,像一簇簇跃动着的炬火:
谢谢,盛检。
再见,盛检。
“南粤亮剑,星火燎原,截至目前,由中央政法委牵头,全国已有二十个省份积极响应号召,打响了这场正风肃纪攻坚战。各地纪检机关率先公布了群众监督举报电话,召开了反腐扫黑动员会,表示将联合省内多部门共同参与,进一步加大反腐倡廉宣传教育,集中整治金融、国企、基建工程、农业粮食等重点领域可能存在的腐败问题……”
告别了万勇的渣土车队,他们的车继续驶向前方,不一会儿又路过一片农田。眼下正值洸州的冬种尾声,空气中带上了泥土翻耕之后湿乎乎的腥气,田里有不少农人正弯腰移植蔬菜的秧苗,放眼望去,一片绿意逐渐浓稠。
当黑色宾利经过时,一个个人影,像一蔸蔸新苗从地里探头出来,茁长起来。盛宁很快就辨认出其中不少面孔,都是他曾见过的新密村的村民。
他终于反应过来,墓园在莲华区,这儿就是新密村了。
随着路俊文及其幕后的影子公司相继被查处,那些“以租代征”的合同就都失去了法律效力,被低价骗征的万亩土地又回到了新密村、【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 请至微博@ 金十四钗 阅读全文】泰平村与柏阳村三个村子的村民手中。
尽管没赶上秋收,但这片曾满目疮痍的焦土重新焕发了生机,随一茬茬菜苗下地,又摧枯拉朽般绿了起来。一个个村民将弯了的腰直起来,将头上的毡帽、脖子上浸了汗的毛巾解下来,一边向着车上的年轻人挥舞,一边用最质朴最开颜的笑容向他道别并道谢:
谢谢,盛检。
再见,盛检。
“此次司法部警示专题大会再次指出,‘治国有常,利民为本’,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反腐斗争关乎党和国家的长治久安,关乎人民群众的安居乐业,我们必须坚决肃清攻守同盟的腐败利益集团,坚决推进‘反腐扫黑’常态化,将原本流失的资源用于改善教育、医疗、社会福利等方面,使人民学有所教、老有所养、住有所居、病有所医……”
驶过万亩农田,不多时,就到了金乌名城。盛宁看见,整个楼盘的外观已近完工,社区门头也已竖起,灰色的拼接大理石,虽不算豪华,却也整洁大气。晦气的“金乌名城”已改名为“一心家园”,正是所有业主团结一心,2500个水泥盒子才最终变成了2500个家。
楼盘施工依然火热,十几个工人正在铺设小区绿化。虽然复工续建的工作在洪书记的特别关照下推进得十分顺利,不少业主还是放不下心来,每天必来送餐送水,顺便探探工程进度。业主们欣喜地一个传达一个,最迟开春的时候,他们就能结束这长达十余年的颠沛流离的生活了。
铺设绿化的工人们感到奇怪,虽说平时来监工的业主就多,但从不像今天这么多,一个个还焦切地抻着脖子,不知道在盼些什么。但当那辆车慢慢驶过来时,他们就都明白了。
业主们蜂拥到崭新的门头下,肃穆以待。其实他们一刻也没有忘记过那个年轻的检察官,他们知道若没有他,这2500个家早就被夷为平地了。
密匝匝的人群中,都是熟面孔。
盛宁先是看见了热泪盈眶的花姨。在如今的舆论风向下,邹树贤多半能判下死缓或者无期,花姨也已经拿到了保险赔偿的一百万。她听说现在的整容手术很发达,她想带女儿去试一试。
那个酷似婉君的小女孩儿也被她的残疾母亲抱在怀里,母女俩同样眼含泪光,用相同的手语冲他比划。还有一位老太太,上回那壶激愤的沸水没有泼到他的身上,这回她倒静静地扎在人堆里,身边还是那条忠诚的杂毛大狗,一直喜滋滋地摇晃着尾巴,当黑色宾利经过时,便嗷地冲车窗后的年轻人叫唤一声。
即使车已驶远,这群人依然没有散去,依然引颈张望
目送手挥,依然在用自己的全副身心向这位检察官表达:
谢谢,盛检。
再见,盛检。
“会议指出,开弓没有回头箭,坚决遏制腐败蔓延势头、整治因腐败催生的民生问题已刻不容缓,总结并运用每一次反腐斗争的历史经验,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带领人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在金乌名城的另一端,一群花儿一样的女孩儿就这样闯入了盛宁因泪水模糊的视野。
站在最前排的是高雪卉。也不知道是谁又将那曾探头于他病房的十一个女孩儿聚起来了,见他出现,高雪卉立即双手相扣,笑着向他比出一个俏皮的爱心。高雪卉身边还有一个女孩。盛宁当然记得,这个女孩叫夏瑶,也是小梅楼的受害者之一,如今她的腹部高高隆起,目测六七个月。即将成为母亲的女孩一脸安稳而富足的笑【请勿以任何形式盗文 请至微博@ 金十四钗 阅读全文】。
两年不见,那些怯怯的、鹅蛋脸、桃子脸或方圆脸的女孩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们本来很忌讳再次被勾起曾经的不堪与伤痛,但当听到他要离职的消息,仍义无反顾地聚首了。也许她们只是流萤,是星火,但她们很想就这么聚起来,也为他照亮这段黯然离去的路。
女孩们一边不倦地挥手致意,一边用最美好的笑容告慰这位检察官:我们都很好,我们都在太阳底下奔向前方了。
盛宁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这一刻,还是泪流不止。
他彻底说不出话,只是转过湿淋淋的脸,望向身旁的蒋贺之。所幸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多余,他知道这一路所遇,一定都出自他的安排。
对于他的不甘与不舍,他其实一直比谁都清楚,也一直比谁都体谅。
“我只是跟他们说,你要走了……”蒋贺之将盛宁搂进怀中,低头轻吻他流泪的眼睛,他说,“从今往后,每一场日出都记得。”
在驶上洸深高速公路之前,他们的车被截停了。临了,廖晖还是决定来送送这位老同学。他很担心他自此一去不回,而蒋家高门深户,这辈子他都见不到他了——鉴于蒋瑞臣好面子,不可能公开宣扬自己儿子的性取向,或许在电视上都见不到了。
很大方地给这对老同学留下了独处的时间,蒋贺之没下车,连目光也绅士地没有投过去。
“盛宁,你还会回来吗?”两人默默相峙于路边,廖晖巴巴地这么问,甚至在等待答案的时候,连呼吸都不自禁地屏紧,“洸州离香港这么近,你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的。”
“可我不会再回来了。”盛宁摇头。他打小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多少匹马都拉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