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63)
马秉元的行为该被定性为诈骗还是贩毒尚不好说,且不同的定性,量刑差别很大,蒋贺之便先带队去他租用的民房里进行搜查。马秉泉正巧在家。看这小破屋子不比火柴盒大出多少,却打扫得一尘不染,完全不像两个大老爷们的住所,料想多半是这小胖子早有准备,所有可能的制毒物品都已被毁尸灭迹了。
然而蒋队长还是在男孩的书桌上查出了一点化学试剂的残留,正交待队员循要求留样取证,啪一声,一直默立于房间一隅的男孩身上突然掉落下一本书,一看,《高等有机化学》。
“这是什么?”蒋贺之明知故问,就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这是我……”小胖子非常紧张,结巴一下,“我的辅导书。”
小胖子蹲身就去捡书,结果碍于身体肥胖反应迟缓,被蒋贺之先他一步将这本化学与化工类专业的课程教材捡了起来。随手翻了翻,上头不仅有化学公式,还有一些心得笔迹。
“这是你的字迹?”不待男孩回答,蒋贺之便抬眼环顾起这间屋子,他见墙上贴着初、高中生化学竞赛的几枚奖状,不禁讶异道,“你化学挺好啊。”
他当然对马秉泉有点刮目,一个终日跟着校霸厮混的小混混,竟还是不显山露水的优等生。
“都是我哥辅导的,我哥化学更好,就是偏科严重,不然也能上大学——”马秉泉本是骄傲的,可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赶紧住了嘴。
看守所的讯问室中,马秉元坦承一切,说是怕弟弟再被人欺负,才想到要加入“新湘军”,可一无所长,人家还不收呢,他就谎称自己会制毒,是高级化工人才。
没想到,这名声一下传出去了,竟真有瘾君子上门求毒。他当然研制不出来,想到对方只是“中间商”,且只吸海洛因不吸冰毒,就拿冰糖出来冒充了事,想着就算被识破,一个瘾君子也不敢报警。然而他到底大意了,对方固然不敢报警,但揍他揍得满地找牙,还不是举手之劳?
“这会儿你脸肿成这样,倒跟你弟弟像亲哥俩了……”以前,蒋贺之就觉得这对兄弟哪儿哪儿都不像,哥哥高瘦,弟弟矮胖,哥哥木讷,弟弟比木讷还是机灵一些……没想到挨这一顿毒打之后,兄弟俩倒像起来了。蒋贺之笑笑,问,“你犯的事,你弟没参与吧?”
马秉元赶紧摇头:“阿泉还是个学生呢……他没参与,他一点没参与……”
“马秉元,你说实话,真的没制出来吗?”蒋贺之问话时,眼睛稍稍细了细,直勾勾地盯着马秉元。他始终愿意相信这个男人是个老实人。
马秉元垂下头,绞弄着镣铐前十根黢黑粗糙的手指,不回话。
“你还真是个‘人才’。”这反应等同于默认了,蒋贺之仍然有些不解,轻轻叹气道,“目击者的口供说你当时被打得七孔流血,也没讨饶一声。如果你真的制出了冰毒,只要跟那人说一声能重新给他供应毒品,我想他应该就会放你一马。为什么不说呢?想被活活打死吗?”
“蒋队,我们从小就都接受了禁毒教育,什么‘珍爱生命,远离毒品’、什么‘一朝陷毒瘾,一生难自拔’……我是一个哥哥啊,我弟弟还没成年呢,我考虑了半天,也挣扎了半天,总觉得还是不能让阿泉生活在一个充斥着毒品的社会里……”说到这里,马秉元居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让他一张本就不甚好看的脸因哭哭笑笑,显得尤为滑稽,他说,“蒋队,我是穷,但再穷我还是个人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那还是人吗?”
马秉元已经做好了蹲大牢的准备,没想到蒋贺之却给他带来了一线生机。
“检察院本来准备以制造毒品罪和诈骗罪对你提起公诉,但鉴于你的犯罪情节并不严重,我们跟检察院做了沟通,如果你愿意做我们公安的线人,那就以治安管理处罚,拘留15天。”
制造毒品罪和诈骗罪即使未遂,也够喝一壶的。马秉元当然选择去蹲15天拘留所。出来之后,他对蒋队长的“宽仁处理”感激涕零,果然屡屡立功折罪。他虽是新加入“新湘军”的底层小人物,根本接触不到洪兆龙,但他的特点就是不起眼又擅打听。洪兆龙的不少残党都是靠他的消息抓回来的。
两人如今同住这条龙蛇混杂的“骑楼街”。一人住街头,一人住街尾,谁能想到,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一匪一兵、一穷一富居然还成街坊了。
下班后仍留在局里开会,商讨安排明天对洪兆龙的抓捕计划。待方方面面考虑清楚、落实妥当,蒋贺之才披月色归来,遥遥看见一个人影,干瘦,佝偻,斜倚一段古旧油腻的骑楼立柱。走近两步,原来是已经在这里等了他快三个小时的马秉元。
“菜是我自己炒的,酒是买的,”马秉元见他走近,扬了扬手里提着的一只塑料袋,喊他道,“蒋队,我想这个点你还没吃饭吧,你要不嫌弃,我陪你一起吃点?”
“阿泉呢?没跟你一起来?”蒋贺之由远及近。
“让他住校了,这地方龙蛇混杂的,实在影响他温功课。毕竟高二了,我们老马家就指着出这么一个大学生呢。”
“五粮液啊,”蒋贺之朝塑料袋里瞥去一眼,居然还不止一瓶,笑了,“这么破费,有什么事吗?”
“没……没有……”马秉元挠挠头皮,憨厚地笑笑,“我就是想,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没跟你一起吃过饭呢。”
“怎么没有?”蒋贺之立定人前,脱口即来,“紫鑫大街与竹升大街的交叉口,我坐马扎你蹲地下,鱼不错,茭白有点老了。”
“你还记得?我、我都忘了。”马秉元又笑,见牙不见眼的,“嫩的上午都被人挑走了,老点的,不是便宜么。”算起来,也是大半年前的事儿了。他都差点忘记了,没想到这位大少爷竟记得,还记得这么清晰深刻。马秉元突然很感动,这份感动令他五脏熨帖的同时也令他手足无措,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对方婉拒的谦辞。
“是还没吃饭呢,”这个男人还从没这么堂而皇之地来找过自己,蒋贺之猜他确有不便启齿之事,便朝他侧头一笑,“走吧。”
骑楼街招牌凌乱,墙面斑驳,他们穿过一个修理钟表的老铺,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终于止步在三层的一间阁楼前。荔宁路上的商铺楼宇都历史悠久且未经整修,马秉元至今不信,这种破落地方竟是晶臣三少爷的家。
“反正就是个睡觉的地方么。”蒋贺之换了鞋,招呼马秉元道,“随便坐。”
马秉元果是老餮,会吃更会做,亲手烹制的一桌佳肴非常丰盛。酸梅烧鹅、白灼虾、清蒸石斑鱼,一道道菜品被摆置在了茶几上,两个男人席地而坐,马秉元道:“我记得你不吃红肉。”
说着,又开了瓶五粮液,没有专用的白酒杯,便取那种200ml的宽口玻璃杯。他倒了满满两杯,举着杯子敬蒋贺之,道:“谢谢蒋队,没你就没我跟阿泉的今天。”
“我不喝酒。”蒋贺之摇了摇头。
可马秉元还是双手举着酒杯,执意敬在他的眼前。
“蒋队,你不仅是我跟阿泉的救命恩人,你还是阿泉的师父呢。”马秉元并不太会劝酒,直愣愣地说,“你、你喝一杯吧!”
“师父”倒称不上,自打跟盛宁分手,漫漫长夜一人难熬,他有时会在骑楼的天台上教马秉泉练练招。几个月里,就从防身术教到了格斗术,小胖子也算有点天赋,不但进步神速,人也被他练瘦不少。
见对方始终举杯不放,蒋贺之拗不过这股子执着劲儿,又兼最近实在苦闷不已,终于还是接来了马秉元恭恭敬敬端着的酒杯。他先小抿一口,觉得苦酒如烈火般一路沿着喉咙烧进肺腑,竟莫名地平复了一些心中的苦楚。再确认般细细咂味一下,居然真就仰起脖子,一口气将整杯白酒一饮而尽。搁下空空的酒杯,蒋贺之笑笑说:“那阵子我正难受呢,教你弟弟也算给我自己找了点事儿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