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192)
周晨鸢从胸前的衣兜里摸出一枚检徽,冷笑着将它抛给了盛宁。盛宁接住这枚检徽仔细一看,红色的背景上依稀沾了一点更深的红,像极了凝结的血迹。他倏然仰起脸,用一种疑惑又不安的眼神望着眼前的男人。
这样的眼神正中他的下怀。周晨鸢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眯了眯眼问:“那个一直黏前贴后跟着你的检察官叫……叫什么来着?就是家里还有个亲戚是中院院长,挺油头粉面的那个……”
“叶远……他叫叶远。”盛宁不自禁地颤抖一下。自打那天他甩了他一个嘴巴,叶远就赌气似的把一直攒着没用的年假一口气全请了。他已经几天没见到他了。
“哦对,叶远。那个蠢货居然追着运粮车队跑去了汶川,打算以‘扦样调查’的方式随机从车队里截下几袋救灾粮来,然后进行化验检查,以证明粮库确实存在‘以陈代新’的腐败问题。”周晨鸢都被这蠢透了的行为逗笑了,“可惜啊,真可惜,汶川那边余震不断,每天都有新的失踪者,我想他应该回不来了。”
盛宁的眼眶瞬间被这最后一句话灼红了。他听懂了这话里的暗示:他们已经“解决”掉这个麻烦了。盛宁使劲摇了摇头,像是不肯相信这个最合理最残酷的解释,然后他掏出手机拨打叶远的电话,默默祈祷着“快接、快接”——可对方根本就没开机。
“傻仔……你个傻仔……”手机滑落在地,盛宁闭了闭眼,轻声地骂那个再不可能听见这话的年轻人。工商、税务可以扦样调查,并以此作为处罚的依据,但公检法不行,据以定案的证据必须经法定程序查证属实,不能主观臆测,不能牵合附会。叶远不是刚毕业的菜鸟,按说不会犯这样的傻,但同样身为检察官的盛宁其实又能理解他的“傻”,面对天也作对、功亏一篑的绝境,像他这样热忱单纯的年轻人总会想尽力做些什么。他重复一遍“傻仔”,自咎地想着尽管如此,我也应该拦住他的,我怎么就没拦住他……
“正好他那个中院院长的叔叔还是舅舅,对金乌名城的裁定有异议,那就顺便敲打一下咯,”一个两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儿都妄想螳臂当车,周晨鸢又忍不住地笑了,“中院院长?屁都不是。”
盛宁再度抬起了脸,泪水已然盈眶,灼得眼睛又红又痛,但他固执地不准许它们掉出来。整个人都颤微微的,令人不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像坼裂的玉器一样,碎成一地。
“脸怎么了?”这个时候周晨鸢才注意到盛宁脸上的指印,很快反应过来,他心疼地骂了一句,“妈的,那群刁民!”
接着,他便借由抚慰他的伤痕抚摸他的脸颊,有点爱怜地说:“可能以前那些愚蠢的小老虎、小苍蝇给了你们这些检察官一种错觉,权力是可以被挑战的。可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智慧、学识、才能、勇气……在真正的权力面前都不堪一击……为什么要自讨苦吃呢?洸州的天就姓周,跟天斗又有什么好处?”
一瞬间,他有点看不清眼前这位周公子了,目力所及只有漆黑一片,渐渐什么都看不见了。仿佛身处深不见底的巨渊,他终于悲哀地意识到,用他的、用项北的、用佟温语的、用叶远的、用整个洸州所有检察官的骨骸去燃烧,烧成灰,也不能将它点亮分毫。
“古人有明喻,‘一命二运三风水,’你们粤地人不是最信命运与风水么?那你们应该知道,人生来有贵贱,贵者本就是天赐的,老天爷又怎么会自己打自己的脸,不庇佑他赐福的那些人呢?”周晨鸢始终盯着盛宁的脸,不愿错失他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能看出来,这个素来硬颈的检察官已经濒临崩溃了。
正如他曾经预料的那样,真要摧毁这个男人就要让他怀疑自己一直坚守的信仰。他本来带着一点报复的快感,此刻竟有点可怜他了。不是出于爱慕与欲望,而纯是看见一只优秀的蚂蚁在拼死地撼动大象,人人都会为那蚂蚁生出一丝怜意来。
周晨鸢一边逼视着盛宁,一边继续抚摸他的脸颊与嘴唇。他将手指伸进他柔软的唇瓣之间,灵巧地撬开他的齿关,他用重浊的暧昧的低音对他说,“天都不帮你,你还跟我犟什么呢?”
任对方的手指在自己的口腔中放肆,盛宁一动不动,他今天已经死过一回。
这都是第二回 了。
“宁宁,你对我好一点嘛,”这样的反应令周公子感到满意,接着他便开始放肆地搅弄他的舌头,乞求他的垂怜,“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每晚我都忍得很辛苦……”
此刻遭受的打击已超乎肉体,盛宁仅凭残存的一丝智识,突然张了张嘴,接着狠狠地咬了下去——
周晨鸢吃痛地大叫,却无法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了。牙齿深深嵌进他的骨头,他陡然冷下脸,也不管不顾了,直接就将盛宁扑倒在了楼梯上。
后脑勺重重一磕,那紧阖的齿关终于松开了。
他动手去扒他的裤子,冷不防就摸得一手黏稠腥热。周晨鸢伸手到眼前一看,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自弄伤他一回之后,他一直不敢或者说不舍得硬来,就怕再次碰坏他的伤口。
也怕旧梦成魇。
“怎么又流血了?你最近没有吃药吗?”他第一反应,一定是在金乌山跟那群刁民冲突的时候被撞裂了。
血很快洇透了白衬衣,盛宁闭起眼睛,感觉着它们淌出身体时那山涧流水般的跃动感,竟感到了久违的松快。
还未通过国内临床的凝血因子就储存于钟山北院,以备不时之需。欲望难得纾解,周晨鸢只得悻悻而起,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他垂下眼,用爱恨交织的目光注视着他,说,“我爸的意思是,你的身体已经不足以支撑一线工作,还是调去省里的政研室吧。”
原反贪局副局长盛宁同志因身体原因调离一线岗位的通知很快就下达到了洸州市人民检察院。
这回盛宁再也没法提出异议了,或许还该感谢周公子,至少冲着这个叛逆儿子的面子,周嵩平留了他一条命。
收拾完自己的办公桌,带着一箱个人物品,盛宁走过了反贪局侦查处的大办公室。他驻足,回眸,望向办公室里那个原本属于叶远的空空的座位。一个检察官就这么凭空消失了,因为是在去往汶川的路上失踪的,在更惨烈的人间悲剧面前,他的失踪没有激起哪怕一点波澜。
还有一个消息他是在新闻里得知的,很小的一个版面,跟叶远的失踪一样无人在意,无人过问。由于即将无家可归,哑巴的妻子一下急出了脑溢血。谁也不知道这个哑巴临死前想的是什么,他来时也曾喧嚣,去时却安安静静。也许在医院陪护妻子的时候,他望着病重的妻子与孱弱的儿女,想到自己的残疾与无能,想到也许这辈子都无法带给妻女一个完整的家、一段幸福的人生,于是他跨过医院12楼的防护栏,一跃而下,当场死亡。
一个自杀的穷哑巴,一个消失的检察官,微末如尘埃,就这么被不着痕迹地抹去了。
反贪局所有人都来送他们曾经的盛局长,一些别的部门的检察官也在一个较远的安全的距离望着这个男人。他们的目光有惊骇有庆幸,有惋惜有怜悯。他们中的一部分不明白周公子的心上人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还有一部分真就像在看一只跟大象斗败了的蚂蚁。
盛宁没有跟他们告别。他垂着头,从这一身身检服、一枚枚检徽面前一一走过。
第136章 信命(二)
决定回香港之后,蒋贺之没有提前告知蒋继之,倒跟家里的幺妹蒋宣淇联系上了。他骨子里的骄傲和倔强都随了母亲,不想向老子和二哥先低头。
只是,如今留在这里,除了日复一日地徒增伤慨,实在没有意义了。
趁周末天气晴好,蒋贺之一边在街上开着车,一边用耳机跟蒋云琪打电话,听凭她的差遣,替她去采购一些洸州特产回港送人。
“嗯,我想想啊,除了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还要荔枝干还有陈皮饼。”蒋宣淇还是贪嘴的年纪,所谓的要送人的特产都与“吃”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