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206)
“大口点!一个大男人,吃点东西怎么这么矫情!”蒋贺之看不下去了。一碗白粥,他极细极细地嚼,极慢极慢地咽,好像吃得不是一碗粥,是道家的火炭镬汤,是佛家的八苦四谛。
“不好意思,”盛宁搁下了勺,摇了摇头,“实在没胃口……”
“装什么?是要我喂你吗?”蒋贺之脸上始终漫着一种淡淡的厌恶的表情,也不知是厌恶对方还是自己,“别忘了我是残疾人,要喂你就只能用嘴了。”
“那你喂吧。”盛宁微仰起脸,竟做媚般笑笑说,“反正几P都可以,也不差你一个‘故友’。”
又是那种挨了刀子的表情,蒋贺之眼眶一红,陡然失声。
他静静地看他一晌,猛地仰脖子灌口酒,又将手里的酒杯拍在桌上,啪一声就碎了。余下的那点酒液滴滴溅落,他紧紧攥住碎玻璃,任其穿透手套,刺破手掌。不是心脏就是手,他必须受点疼。
“不要辜负一个一大早起来为你熬粥的残疾人,”狠狠疼过一阵后,蒋贺之又恢复了大少爷的容光,斜起嘴角摄人地笑。他用健康的左手打个响指,命令服务员端来了整整一锅粥,对盛宁说,“这锅粥见底了就让你走。”
大口径的砂锅,满满当当,少说也是七八人份。盛宁却不用小碗分而食之,直接用起陶瓷的长柄大汤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真跟吞火食炭似的,他时不时就得捂住嘴,强忍住阵阵自胃底泛起的恶心,然后深深一个呼吸,又强行逼迫着自己咽下去。
“够了……够了!”受够了这种伤敌一千自损过万的彼此折磨,蒋贺之终于投子认负了。他用伤手支住额头,闭起眼,疲倦地挥动另一只手,“船会停靠在岸边……你走吧……”
盛宁起身就走,然而人到门口,忽又停下脚步。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胸前那枚检徽不见了。
“我的检徽……”他低头顾盼,四下寻找,“我的检徽呢?”
蒋贺之招呼了一声,负责提供洗衣服务的工作人员就赶忙跑来解释:“拿这件制服衬衣去清洗时,上头本来就没有检徽……好像你进酒店的时候就没有,可能掉在来时的路上了。”
“我的检徽呢……”盛宁突然怔忪一般,屋子里没找到,就只能到外头找去了。他仔细地回忆昨天走过的路,一直追索到了海边。哪儿都没找到,他已经找了一下午,此刻还要找下去。
傍晚时分天气陡变,阴风怒号,昨天那条迤逦绵长的海岸线已被潮水吞没。一个很高的浪花扑在他的身上,几乎将这薄薄一片人影拦腰折断。见盛宁在海浪中趔趄一下,竟失魂落魄般要往大海深处去,蒋贺之及时健步上前,将人死死拽住。
“发什么神经!不就是一枚破铁片么?”蒋贺之看不下去这种找死的行为,去检察院再领一枚不就结了?他不知道这枚检徽其实属于叶远,属于那个不知长眠在何地的永远二十九岁的检察官。他强硬地拽住盛宁,用抱的,用钳的,阻止他再疯魔地找下去。
“你不明白……除了这枚检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战友,没有健康,没有尊严……”死活挣不脱对方的怀抱,盛宁抬脸望住这个男人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颤动嘴唇,“没有妈妈,没有姐姐……没有你……”
他也想要伸手摸一摸他的脸,却哆哆嗦嗦,欲近终远。
蒋贺之用着残手,将这只犹疑胆怯的手轻轻摁在自己脸上,他同样紧着眉,红着眼,同样神情凄切,声音哽咽:“你本可以有我的。”
他们互相望着,望着望着,也不知谁先靠近了谁,先是耳鬓厮磨耳鬓,接着嘴唇覆住嘴唇。
海浪在身后扑扑打打,两个人也就顺势倒在了海滩上。
岛上的工作人员都被准许在自己的房间里观看北京奥运开幕式,这座夜幕下的岛屿此刻就仿佛独属于他俩。蒋贺之翻身将盛宁压在了身下,与此同时,盛宁也似迫切需要汲取温暖一般,主动撕扯起了他的衣服。他们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海里,在岸上的那半还穿着,在海里的那半已完全袒露。
盛宁弯身如弓,自己把腿打开了。然而冰冷的海水令他的身体异常紧张,试了两回,仍进不去。蒋贺之不得不用手指反复打前阵,直到对方愿意毫无保留地接纳自己。
他进入的时候恰逢一个大浪袭来,盛宁极痛苦地喊了一声,但喊声瞬间被浪声吞没,他浑身颤抖,痛苦却未退缩。
海水冰凉,肉体滚烫。他们就着海水深吻,满嘴苦涩的咸腥味儿,他们也随着海水的节奏彼此挺腰撞击,一时间,耳畔潮声山响。
把人抱回酒店大床,又忘生忘死地疯一阵,盛宁早就意识全失,而蒋贺之只小寐了半个钟头,就醒了。
蒋贺之想起身,却起不来。怀中人抱他抱得这样紧,是同生同死的样子,根本起不来。经历如此荒诞的一场性事,他仍不忍心将盛宁吵醒,几番抽身未果,他便低下头,轻轻捧起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许是这吻太过令人安心,盛宁人虽未醒,但渐渐松开了死死钳住对方的手。
蒋贺之穿上衣服,先在床边坐了一阵,伸手探了探盛宁的额头。还是烧得滚烫。
这会儿是凌晨两点多种,海天归于一色,窗外是望不到尽头的墨沉沉的夜。他起身找来一只手电筒,悄声出门。
第146章 开幕
循着来时路,蒋贺之拿着手电筒,在黑夜里踅摸向前,跨石景长廊,过海滨栈道,又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
没想到,还真被他找着了。
那枚检徽就静静地嵌在崖岸边的石缝中,在狰狞夜色中,像一簇将熄未熄的火苗,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蒋贺之喜上心头,试着伸手去缝隙中够了一下,够不着,伤手忽又作痛,不受控地频频颤抖。他便忍着疼将手电筒叼进嘴里,以左手发力、右手辅助,两只手一齐把这石头彻底扒开了。
待小心翼翼地取回检徽,才发现天都亮了。折腾一夜,日照已有七尺宽,脚底白沙温软,回头眺去便是那座白墙红顶的小教堂,海潮扑岸,嘭嘭地响。
回到酒店房间,盛宁仍在昏睡,侧身蜷在被子里,只露一张脸,一反往常的冷淡与犀利,又沉静又皎洁。蒋贺之垂头坐在了他的床边。盛宁本就脸小,因为过痩,这会儿看着就更小了,乍一眼就像个贪睡的小孩儿。蒋贺之伸出手,凑近了比划一下,比自己的手掌都小。
这个时候他本该身在北京,催促的电话自然少不了。潦草地翻阅了一遍短信,蒋贺之知道,自己该走了。他朝着盛宁俯下身,即将落在额头的吻却戛然而止。他很想在临别前再吻一吻他。只是就两人现在的关系而言,拥抱荒唐,亲吻也荒唐,昨夜里发生的一切更是荒唐得不能再荒唐。
兀自叹了口气,蒋贺之直起身,将那枚检徽搁在了正对盛宁睡颜的那侧床头柜上,他想,这样他一睁眼就能看到。
先坐直升机,到了市区,就由高鹏开车送他去机场。
高鹏边开车边道:“三少爷,你错过了昨晚的开幕式,真是可惜。”
近乎一宿没合眼睛,此刻蒋贺之闭目小寐,倦怠地问:“很精彩么?”
宾利风驰电掣,高鹏情绪高昂,似脚下的油门都踩重了:“当然,70米长的水墨画卷、2008人击缶而歌,还有足迹烟花、飞天点火……老谋子到底是老谋子,宝刀未老,还是牛逼!”
蒋贺之笑笑,不怎么对奥运感兴趣,只问:“你的伤都好透了?”
抓捕洪兆龙那晚,高鹏乔装成窦涛躺在病床上,结果被陶鲁斯震断了肋骨,没两个月就又活跳了。他点点头:“承蒙三少关心,都好了。”
蒋贺之睁眼,惊诧道:“好得这么快,不愧是特种兵。”
随口聊着天,高鹏又道:“我听四少提了一句,这回去北京是要给你相亲的。”
“相什么亲?”稍想了想,蒋贺之差不多就明白了,豪门婚恋从来都是一桩桩明码标价的利益交换,最佳选择是权力和金钱资源互补,抱团取暖;退而求次也是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强强结合。总而言之,一场北京奥运,全世界有权的有钱的都来了,确实是个你买我卖的好场所。只是他曾拥有过月亮,又岂会再为一点萤火动心,更何况……蒋贺之忽感头疼欲裂,便闭起眼,勉力以伤手支撑着额头,轻声道,“谁会看上一个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