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98)
“这人是你专门从北京找来的是不是?你们为了讨债,特地调查过我?”
秋实想郑鸿卓肯定是由于太过心焦,糊涂上了。说起来,如今的北京连旧时的城门城墙都早已不复存在,更何况是尘世间那一段段湮没其中的感情纠葛?怎么查?去哪儿查?福尔摩斯也无力回天。
未等华嘉辉开口,秋实赶紧轻声安抚几乎失控的老头:“郑生,九爷后来吃到Pasteis de Nata了。”
“你说什么?”郑鸿卓再次震惊。
“真的,我没骗您。”秋实指了指完全状况外的华嘉辉,“还是嘉辉哥从澳门坐飞机带去北京的。我把一整盒蛋挞都给了九爷。九爷吃过后就哭了,但我还是能看出他其实很开心,只是……”秋实笑了笑,“嘴上嫌东嫌西,一会儿说凉了不好吃,一会儿又说缺了肉桂,不正宗。”
“是他!他总是这样,口是心非!”郑鸿卓激动起来,惨白的双颊一下透出久违的血色。但他还是不肯松开秋实的手腕,像是只要一松开,一切就会消失不见。
“你带过去的是玛嘉烈还是安德鲁?”郑鸿卓急匆匆地问华嘉辉。
华嘉辉赶紧作答:“郑生,是安德鲁,玛嘉烈有些过甜。”
“好好,”郑鸿卓连连用力点头,“安德鲁好,好……”除了接连不断的“好”字,他再说不出更多的形容词。
半晌。
“世君他……”郑鸿卓看着秋实,眼神里除了盈盈的期盼,更多的是忐忑和不安,“还在吗?”
秋实极力去避免回忆的那一幕,此刻终于还是被迫浮现在眼前。
“郑生,九爷三年前就走了。但走得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
郑鸿卓的手终于松开了,整个人像是只撒了气的气球,瘪在轮椅上。
秋实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钱夹。这里藏着两张照片。一张是缩小版的四人全家福;另外就是九爷临走前握着的那半张残照。他把后者递了过去。
“九爷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它。”
郑鸿卓颤巍巍地接过来,盯着照片过了老半天才轻声说:“跟我讲讲他吧。你们怎么认识的?”
秋实于是便从那场兵荒马乱的初遇说起。过程中,他敏感察觉到自己每说一句,郑鸿卓就会立刻贪婪地吸收掉,拿来填补俩人间的真空岁月。于是秋实就尽可能慢些讲,把能记起来的细枝末节全都告诉对方。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好久,谁都不觉得饥渴。而当郑鸿卓听到九爷说要把骨灰撒去海里的时候,整个人终于泪水如瀑,不能自已。秋实知道,不用自己解释什么,郑鸿卓也能明白对方的心。
今生的苦我吃完了,难捱的日夜我熬过去了,一生一世的诺言我守住了。远隔山海的爱人啊,我终获自由,可以去找你了。
“是你送的世君最后一程?”郑鸿卓于抽泣声中问道。
秋实忍着鼻酸回答:“是的。在天津港,那天天气很好。”
“谢谢,”郑鸿卓喃喃道,“谢谢你,阿…..阿秋?”
“是,我叫阿秋。”秋实点头。
“好,阿秋。”郑鸿卓深呼吸,擦干眼泪,开口说,“Leung欠下的账,我会吩咐人直接打去葡京贵宾厅的账户,至于私下他赌台底的300万,”他看向华嘉辉,言简意赅道,“我不会让你难做。”
“多谢郑生。”华嘉辉郑重道谢。
“但以后,Leung的死活我不会管了。所以你不要再签泥码给他。”
“我明白,”华嘉辉说,“请郑生信我,以后凡是我手下的人,都不会再碰郑梓良。”
郑鸿卓叹了口气,又看向秋实:“阿秋,最后这几年是你一直陪在世君身边。我能感觉到他很喜欢你。所以才会在冥冥中遣你过来告诉我他的消息。阿秋,你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我讲,我会尽全力满足你。这样我见到世君后,也有底气一些。”
秋实刚想开口,忽然从华嘉辉那边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轻咳。翻译过来就是——细路仔!dream house啊!dream car啊!少奋斗50年!给我想清楚再讲话!
秋实忍不住笑了笑,然后看着郑鸿卓认真说:“郑生,九爷说您走了以后,他就把照片全烧了。所以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想看看您和他在一起时的样子。”
第91章 不老不死,不灭不熄
一辆黑色的奔驰沿着太平山中速下行。车内是痛心不已的华嘉辉和神情满足淡然的秋实。
“你个傻仔。”华嘉辉感慨,“他郑鸿卓从阿拉丁神灯里跳出来要你说心愿,结果你居然只要看一眼他们的照片?你不要再念什么中文系了,明天就去找老师,改专业去读Ating,好好学学该怎么算账。”
秋实笑而不语,任华嘉辉在一旁持续长吁短叹。
跨海追债以这么一个方式顺利落幕,谁都没想到。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大约一周后,秋实就在澳大的图书馆内接到华嘉辉的来电。他在电话里得知,香港某份报纸已于今晨登出了郑鸿卓的离世讣告。
讣告内容大致罗列了四点:一,根据郑鸿卓的遗愿,不做遗体告别,不举行安息仪式,火化后并日直接海葬;二,郑鸿卓与郑梓良脱离一切关系;三,其全部遗产捐赠予XX基金会,旨在帮助海内外因战乱失联的华人建档存档、启事发布,DNA查询比对,骨灰回乡等事宜;四,郑鸿卓位于太平山的物业,以无限期免除租金的方式交予香港青年京剧XX学院,用以举办与京剧相关的文化推广活动。
“而且,”华嘉辉补充,“郑鸿卓的律师已经到了,指明要见你本人。”
秋实赶忙从学校门口搭穿梭巴士来到华嘉辉的公寓。核对过身份后,不苟言笑的律师从随身的黑色文件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郑生委托我拿给你。”
秋实接过拆开,没想到又一次看见了这张摆在郑鸿卓卧室床头的黑白合影。
这上面的九爷年少翩翩,风流韵致。而旁边的那个人,东方皮西方骨,五官恰到好处地掺揉在一起,英俊得近乎灼眼。俩人的胳膊紧紧抵住,看不到手,不知是不是在背后偷偷握着。
“郑生真的肯把照片留给我?”秋实悲喜交加。
“是,”律师严肃的表情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柔情,“郑生当时讲,他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爱人了。所以照片留给你作纪念。还有……”律师从包里又掏出一沓文件。
紧接着,他便当着秋实和华嘉辉的面,宣读了一份郑鸿卓的遗嘱。大意是感谢秋实对自己爱人晚年的照看,现赠予港币500万。希望他可以购一间屋,用来和喜欢的人安稳厮守一生。
秋实听了后彻底傻眼。而华嘉辉则很开心,主动替身旁的傻仔谢过律师,并亲自开车送他去机场。
“阿秋,有没有很激动。一转眼变百万富翁?”华嘉辉回来后继续调侃。
“感觉太不真实了,”秋实整个人还是懵的,“郑生凭白给我这么多钱,我……”
“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留给你,总比留给郑梓良那个败家仔要好。”华嘉辉笑,“五百万港币,虽然够普通人在九龙新界这种地方买屋置业,却不够烂赌鬼输一个晚上。你在澳门这么久,这个道理总该明白。”
“可是……”
“不要’可是’。阿秋,命运才刚刚对你垂怜一点,别太着急赶它走。”华嘉辉拍了拍秋实的肩,“虽说这世上,多数时候都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但好人偶尔也要被好报,才不会令众生彻底寒心,是不是?”
当天晚上,秋实就在宿舍里做了一个特别美好的梦。
在梦里,郑鸿卓身下的轮椅突然散了架。他猛地站起来,然后整个人就脱胎换骨变回了年轻时的样子。
他于是大步向外跑去。穿过开得轰轰烈烈的蔷薇花丛,一路经过天津德租界的起士林西餐厅,北平天桥红巾市场的凤鸣茶社,最后在东交民巷清晨的薄雾中,郑鸿卓见到了当年那个风流俊俏的世家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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