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之年(92)
谁知这下一用力,门吱呀呀就开了。他往里一探头,脑子顿时和这屋子一样,变得干干净净,一片空白。
墙上那张周莺莺和陈磊拍婚纱时照的四人“全家福”不见了。连同那个紧紧拉着自己的手,笑得腼腆又可爱的果子一起消失了。
桌子上的一摞摞高考资料和武侠也没了。很多时候,果子坐在那里挑灯夜读,而自己就歪在床上看金庸,谁都不打扰谁。
徐明海哆嗦着把盒子搁在一旁,伸手打开衣柜。这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一股子浓郁的樟脑味。那些他亲手给果子置办的四季衣裤全部失踪。
徐明海又不死心,又转身去拉书桌抽屉。他知道果子偷偷藏了很多小玩意儿在里面。比如俩人第一次去天坛公园时的门票,第一次吃肯德基时的垫盘子纸、从北戴河带回来的贝壳等等。可此刻,这蕴藏着俩人无限回忆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踪影。
徐明海这下彻底慌了,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屋。他于是连连后退,一直退到院子里,然后迷茫环顾这个自己生活了20多年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棵榆钱树。十年前的腊八,这里突然出现一个小孩儿。他很漂亮,也很凶,没说两句就上来就咬了自己一口。
徐明海呆呆地抬起胳膊,看着自己左手的虎口处。那块疤早就好了,连最细微的痕迹都没能留下——就像是从来没在自己生命里出现过。
忽然,徐明海记起,就算什么都没了,至少自己床头那辆大号电动吉普车还在!那是果子在白云观庙会上套圈儿给自己赢回来的。他喜欢得不得了,当场就捧着果子软嘟嘟的小脸亲了好几口。
徐明海赶紧回屋,只见床头柜上早没了什么吉普车,取而代之是个俗气的水晶八音盒。他当下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尾骨再度传来剧痛,可徐明海整个人却像是失去了感应神经般,彻底糊涂了。
人呢?明明离约好出发的日期还有一整个礼拜。而且就算是提前走了,只是去上个学,怎么连东西都全不见了呢?
而就在徐明海越狱后不久,李艳东就在厂里接到徐智线报,得知儿子成功逃走,于是忙不迭地就往家赶。谁知刚一进门,就被地上那个脸色苍白形如枯槁的人吓坏了。
“臭小子你吃饱了撑的坐地上干嘛吗?骨头还没好利索呢,赶紧床上躺着去!”李艳东说着就去搀他。
可徐明海却愣愣不挪窝,半晌才问:“妈,果子呢?”
李艳东忽地鼻腔一酸,满肚子邪火消散于无形。这都是什么事儿?老天爷你能不能开开眼啊?能不能别让这俩孩子互相折磨,外加折磨爹妈啊?
“果子……果子他走了,说早点儿去报到,能熟悉熟悉环境。”李艳东强迫自己尽量好言好语,也不提徐明海偷溜回来的事了。
“真是提前走了?那他走之前说什么了吗?”徐明海急忙追问,“给我留什么话没有?”
李艳东叹了口气:“留了。”
“他说什么了?!”徐明海的眼睛就像被打火机点着了似的,一下就亮了。
“他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第85章 他是我媳妇儿,我也是他媳妇儿
那个曾咬着牙,一字一句说:“除了你,我谁都不要!”的人,现在却说:“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
徐明海如遭雷击,脖子再也无法支撑住脑袋。他不得不埋下头,压抑许久的眼泪一路往喉咙里流去,很咸,呛得人想吐。
看着儿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李艳东狠狠心,又下一剂猛药。
“果子还说,南屋让我收拾出来,这俩年你要娶媳妇的话就拿它当婚房。我说那多不合适啊!他的意思是反正假期也不打算回来了,空着也是空着。”
她顿了顿,故意改换轻松语气:“儿子,所以你当前的首要任务是把伤养好,然后再找个靠谱的姑娘谈对象。别哪天人家果子都娶媳妇儿生孩子了,你还光杆儿司令一个。那可就丢人啦,哈哈哈……”
毫无征兆,徐明海突然抬起头。满脸的泪水立刻让李艳东“哈”不出来了。
“您都跟果子说什么了?!”
她愣了半秒,立刻反驳:“我什么都没说!”
“您知道了?”
“我不知道!”
这样的对话听上去怪里怪气又内涵丰富,此地无银的感觉在俩人之间汹涌来去。
他们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徐明海终于平静下来。他抹了把脸,轻轻喊:“妈……”
这声“妈”,怎么听怎么都有股子要鱼死网破的决绝,吓得李艳东非常没种儿地掉头就跑。
“你赶紧去床上躺着!内什么,厂子里还有事儿我先走了!”
可惜,她的凌波微步练得再炉火纯青也没声音的速度快。
徐明海坐在地上,看着李艳东仓皇失措的后脑勺开口:“果子不会娶媳妇儿,我也不会娶媳妇儿。他是我媳妇儿,我也是他媳妇儿。”
话音未落,李艳东便如同被人点了穴般僵在那里。随后,她转身就送出一记金刚掌。这一掌内力雄厚劈风而来,狠狠抽在徐明海的脸上,发出好大一声脆响。
火辣灼人的痛感瞬间从毛细血管里喷薄而出,让徐明海有了种决疴溃痈的快感。他没想到自己当年打果子的那一下,今天愣是经由亲妈的手还了回来。这么看来,他和李艳东还真是一对旗鼓相当的母子,都喜欢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深谋远虑着。
李艳东胸口激烈起伏,五官近乎错位:“小王八蛋!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徐明海顶着一脸五指山只是苦笑:“妈,我说什么话都改变不了事实。”
“我告诉你什么叫事实?你是男的,他也是男的。这才叫事实!你俩这种行为是犯罪!是……是那个流氓罪!”李艳东哆嗦着指控,“搁过去,是要被抓走坐牢的!”
“政府已经不把同性恋当流氓抓了。我们俩自由恋爱,又不是谁强迫的谁。人家警察才懒得搭理我们呢。不信的话,我可以给您找报纸。”
徐明海记得果子当时给自己读「新刑法」关于将同性恋去罪化报道时的神情。那笑容灿烂无比,宛如昨日。
李艳东没想到人民法院居然不跟自己站在一头儿,只好继续负隅顽抗:“那,那你俩这样也不正常!”
徐明海点头:“对,主流观点认为我们这是属于心理疾病。”
“你承认就好!”李艳东赶紧就坡下驴,“是病就能治,花多少钱都行!”
徐明海摊手:“可我有个更一劳永逸的法子。”
“什么法子?”
“我去做变性手术。”徐明海死猪不怕开水烫,“把那造孽的玩意儿给割了。”
……
李艳东这下连揍人的力气都没了。她愣在那里,片刻后“哇”一下就哭了出来。
“呜呜呜,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皮没脸的东西啊……老天爷,我招你惹你了……”
在嚎啕声中,徐明海双手撑地艰难地站起来,然后默默把亲妈搂进怀里。
小时候,李艳东在他眼里就像一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女罗刹。徐家父子万事都以她马首是瞻。可此刻,徐明海只觉得对方又矮又瘦,脆弱无助得不堪一击。女人这一辈子是真不容易——徐明海心想,姑妈说得太对了。
他不想伤害爹妈,不想伤害果子。他想把能抗的不能抗的统统抗在肩头。可惜,到头来他却把人全都伤了个遍。
徐明海一下下轻拍着李艳东的后背。想起来,这好像还是他成年后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母亲。
“妈,我混蛋。我对不起您。”徐明海尝试用孩子般的口吻对她袒露心声:“可您知道吗?有人因为这个被亲生父母送到精神病院电击、被喂催吐药,被当成动物一样去调教。可到后来,他们有人自杀了,有人出家了,有人彻底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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