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潜水史(51)
是江湖里常见的那种侠客。
陈燕西见他风尘仆仆,一步一脚印匆匆赶至。抬头时,斗笠挡了半边脸,先露出薄唇,再是浓烈眉眼。那人对他笑,灯光明灭里,陈燕西挣脱不出。
他说:“我叫金何坤。”
陈燕西心想,余生便是他了吧。
江湖即人间。
金何坤伸出手,要带他上岸。
陈燕西的心墙尽数崩塌,他回抱对方,死死抱着金何坤。
陈燕西二十五岁后的生活,已对人的聚散离别不甚在意,年轻时偶尔难过分分合合,后来难过到顶,很少再有触动。
而现在金何坤说要带他上岸时,陈燕西鲜有地难过了。
那个曾又乖觉又江湖的陈燕西,心中有爱,想要抓紧某人了。
“我尽力。”
陈燕西埋在金何坤胸口,深吸气。他不得不妥协,但心甘情愿。
这是最后一次洞穴潜。
最后一次。
第四天下潜,隐隐有落雨的征兆。
陈燕西等人入旱洞水道,牵着引导绳。今日任务是切断遇难者身上的装备固定带,脱下沉重的ECCR。如果体力足够,他们还会带回遇难者的推进器。
水下能见度不高,陈燕西的照明仅能辐射目及范围内。水中的微小颗粒肉眼可见,没有呼出的气泡干扰,格外寂静。
他们潜至昨日所见尸体处,陈燕西做手势以示停止。
张山:开始吗,我割断呼吸管。
陈燕西点头:开始,我来切断固定带和绳索。
剩下一人留于七十米处接应,而钱于洪等人则在浅水区等待。
橡胶管切断那一瞬,大量气泡轰隆隆地迸发而出。水下即刻沸腾无比,翻飞的气泡将水体搅动,咕噜咕噜爆裂在耳畔。呲呲的漏气声极骇人,张山有些手抖,他不停控制呼吸,让频率减慢。
动作不能太大,否则频繁呼吸会导致体内的二氧化碳堆积。张山不能失去意识,至少在这时不能给潜伴添乱。
陈燕西割断固定在宋毅身上的带子,他扯出引导绳:张山,牵住。
水底恢复平静,装备与尸体分离。张山将尸体缠上引导绳,他与接应员通讯表示:拉。尸体很沉,宋毅比张山重四斤。干这活儿很吃力,陈燕西拖着推进器,跟在张山身后。
张山没回头:王澍离宋哥不远,十米处。
陈燕西:明天再来。
洞穴往上,先是与接应员碰头。三人趴在岩壁一侧,唯有照明一束光,穿刺在黑暗中。
接应员:休息?
陈燕西点头。
他太累了,许久未有这般高强度作业,方才他在水下切割绳索时,因狭洞太窄,搞得石块扑簌簌掉。应该是砸在右肩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那时陈燕西挺恐惧,在心脏不可控地乱跳之前。他脑子倏忽蹦出一句:金何坤还在等。
所以怎么也不能交代在这儿。
三人返回,同时面临漫长的减压过程。
张山:宋哥要带上岸吗。
陈燕西:先放在浅水区,明天打捞起王澍再说。
而接应员拖过陈燕西挂在身后的推进器,示意后边路程帮他分担。
钱于洪在浅水区瞧见三人时,心头大石落地。陈燕西等人不仅安全返回,还捞起一个推进器。尸体暂时只能留在水中,无法上岸。
陈燕西取下面镜,钟林未额前的照明灯晃眼。他从水中爬出,略有疲惫地走到岩石上坐下。
“宋毅在浅水区,明天我们去接王澍。他可能情况比较好,没有绳索缠绕,处理掉装备就行了。”
“明天我不建议再把装备拉上来,一是费体力,二是不如留在那里做纪念。告诉后来者,这里曾出现过多大的挑战。”
“我赞同,”钱于洪脱下干衣,洞穴温度较低,他呼出白气,“总的来说,行动很成功。”
张山等人笑笑,大家围成一个圈,附和道:“是,很成功。”
“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可以带他们回家了。”
而话音消散后,却是冗长沉默。
曾亲密无间的潜伴,就在距离他们不到十米的水下,但那人再也不会睁开眼。
“有热水吗。”
陈燕西打破僵局,他头发微湿,一张脸白得毫无血色。
“这儿。”熟悉声音从身后响起,一件外套落在陈老师肩上,依然是大吉岭的气息。
金何坤递来保温杯,瓶口欢腾地冒着热气。
方才人多杂乱,洞穴内太黑,陈燕西真没察觉金何坤也在。他舌头打结,磕磕绊绊,“你、你怎么来了。”
“天冷,你容易感冒。”金何坤坐在他身边,攥着陈燕西双手不停来回哈气。他语气坚定,带着几分命令,“穿上。”
陈燕西听话,拢上外套。他半边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少几分气势,多几分温情。光影中,他纤长的睫毛忽闪,盖住眼中情绪。
他靠着金何坤肩膀,右手覆在对方手背上。
良久,陈燕西突然说:“我觉得自己年龄大了。”
这话一出,众人呆怔。大家面面相觑,实在不敢相信出自陈燕西之口。
谁都可以说自己老了,但陈燕西犯不上。他才三十岁,还可以做很多事,还可以去冒很多险。他是玩家,适合融入大海,偏爱在海渊里寻找茂盛的生命。
可陈燕西说,他突然觉得自己年龄大了。
实际是有了牵挂与顾虑。
钱于洪笑:“我还以为,我才是有资格说这话的人。”
“家里的老婆孩子等我回家,想了想,倒也真对他们不公平。”
“没什么公平与否,”张山说,“干我们这行,能理解的在少数。如果遇上全权支持你的家人,好好珍惜。”
“至少活着回去。”
陈燕西是有些困倦,他头挨金何坤,手拿保温杯。大家开始整理背包,准备驱车返回据点。洞穴外黑夜将至,再不走可能会遇上淅沥小雨。
金何坤拍了拍陈燕西,叫他别睡着。
“走,回去了。”
陈燕西就站起来,他伸个懒腰,探照灯光映在他脸上。陈燕西回头看一眼水道入口,他忽然一笑,唇弓上翘,眼里闪烁有光,浑然天成的少年气。
“坤儿,我干得不错,是不是。”
金何坤牵着他,一瞬有些出神。陈燕西平淡的询问中有几分小骄傲,希冀获得爱人认可。他认真去做自己的事,再转首想向你讨一句表扬。
我干得不错,是不是。
金何坤想,何止是不错,真他妈牛逼。他突然明白自己到底着迷于陈燕西哪一点——始终对于理想的追求与热爱。
唯有与陈燕西相匹敌的男人,才能与他并肩。金何坤心底有一股难以言语的力量,似要从夹缝中戮力地冒出头。
而那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并告诉他这就是答案,你再看得清楚一点。
坤爷不说话,陈燕西走几步,又回头,“你他妈昨天骂得那么爽,今天就不能夸我一句?”
半晌,金何坤很克制地提一下嘴角。他上前揽住陈燕西肩膀,慢悠悠道:“走,回去干死你。”
陈老师当场表演一个暴跳,“老子操你大爷!”
“行行行,干得好。”
金何坤大笑,他弯起眼睛,声音温柔。
“明天继续加油。”
第四十七章
潜水员要具有献身精神。特别是洞穴潜。
第五天下潜时,陈燕西听着推进器的规律运作声,想他师父曾讲:洞穴里没有可“归去”的路,只有目的地。
最动听的话是“我在那头与你会合”,最美的景致是人类朝这黑暗疆域投下的第一束光。
王澍用照明灯给旱洞下的百米水道带来“启明”,代价则是他将生命永远留下。
陈燕西切割王澍腰带时,显得有些吃力。张山将尸体与绳索绑在一起,稳妥起见,重复昨天的所有步骤。
刀片切割肩带时,猝不及防间,洞穴突然坍塌。陈燕西:我操!而他手上动作未停,仅是偏开身体躲避石块。
张山:慢慢来,慢慢来!问题不大!
碎屑搅动水道,灯柱中尘埃沸腾,似洋洋洒洒一场大雪。隆声四起,他们眼前有片刻浑浊。呼吸于耳畔回响,心跳不禁加快。
许久,洞穴内才恢复平静。灯光将一方狭洞照亮,王澍的装备脱落,张山调整呼吸,嘴里含着几句国骂,示意陈燕西可以返程了。
接应员在六十米处,张山拉着王澍向前,陈燕西断后。
距离接应员还有二十米。
张山在前方停下:陈哥,休息会儿。妈的,好重。王澍太沉了。
陈燕西默许,他拉着引导绳,趴在岩壁一侧。连续两天下潜,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
其间两人在减压时,聊过一段。张山说洞穴潜很刺激,尽管有生死无情,但他不会放弃下潜。
相隔几秒,陈燕西才说他应该不会再洞穴潜了。
前几天他时常沉默不语,张山觉得那状态不好。这会儿陈燕西说出口,虽然是有“退役”之感,总比压着不让它爆发好。
途经最后那道垂直洞穴时,张山拉着王澍,口气轻松:或许我到三十岁也不会再洞穴潜。但我是不会放弃潜水的,如果可以,希望燕哥也别放弃。
你才三十岁,你还有很多挑战没去完成。
陈燕西抬头,凝望着洞穴口那抹天光。
大海他去过,洞穴他走过,沉船亦钻过。
要说还有什么挑战,那就只剩竞技自由潜。
往常陈燕西潜水时,并不会想太多,也不愿与人交流。他始终认为,潜水在某种程度上讲,是件很私密的事。所有体验只有自己清楚,无法与外人述说。
但此次行动,陈燕西尤其想得多。他想起以前、思考当下,甚至为了某人已开始逐步打算未来。
这不是他一贯作风,一点也不自由。
可并不觉得为难。
有前一天的经验,在没有突发危机的情况下,打捞工作相当顺利。他们经过漫长的洞穴“接力”与减压后,拉着尸体最终回到浅水区。
上岸时,钟林未脱下脚蹼,他大剌剌往石块上一躺,感觉眼眶发热。
钱于洪冒出水面,他取下呼吸器,叫地面留守的监督员拿绳子。
“今天把他们先拴在这里,等救出老刘再做打算。”
“都带回来了么,”金何坤见陈燕西上岸,拿着外套与保温杯迎上去,“两具?”
陈燕西累得不愿说话,他脸色发白,右肩又开始隐隐作痛。前两天砸伤的淤青未退,这会儿变着花样折磨神经。
他只是拉下头罩,抬手比一个数字2,开始脱干衣。脱的时候有气无力,嘴唇略青,金何坤看着心疼。
“明天还潜?”
陈燕西穿上外套,喝口热水。他坐在岩石上穿鞋,“钱哥,明天继续下潜,还是休息一天。”
其他潜员转过头,目光聚焦在钱于洪身上。救援行动大多是陈燕西起主心骨作用,但凡事拿主意,理应交给年纪最长、经验更丰富的人。
钱于洪环视一周,别说陈燕西、钟林未吃不消。精力旺盛的张山也满脸疲惫,蔫耷耷地坐在角落,不说话。
他声音沉稳,说:“明天休息,隔天再去水潭。”
“那边情况较好,我们可以一次性救出两人,大家争取恢复体力。”
旱洞任务很顺利,或者说比大家想象中顺利。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能掉以轻心,愈是紧要关头,相反兴奋与恐怖并存。
据点的气氛并不高涨,潜员们多数在桌上吃饭,闲聊着便陷入沉默。救回潜伴,没让他们开心多少,但能更清楚地意识到——这些人不会再回来了。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