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238)
抵达云南后不久,弗朗西斯科又被人救走。失去血包之后,哈雷尔在当地抓过两个人试图转化,但全都失败了。没有稳定的、可靠的血液来源,他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症状:皮肤溃烂流血,新的骨翅小得可怜,柔软脆弱,原本英俊饱满的脸庞凹陷下去,银发也变得干枯毛躁。哈雷尔每天都会在镜子前怒吼,但他最近甚至不再照镜子,因为他在自己的脸颊上看到了老人才有的斑点。
哈雷尔的恐慌对任东阳没有影响。正如哈雷尔从未看得起任东阳,任东阳也从不把血族之流放在眼中。他见识过许多不断进化的特殊人类,而血族是唯一一种几百年来从未有任何长进的种族。他们往日怎样繁衍,今日也怎样繁衍,就连抗病毒能力也无法随着时代更迭而进化,这些自恃高贵的蚊子,能夸耀的只有自己漫长的寿命。
但没有任何进益的长寿,任东阳并不欣赏。
哈雷尔重复恶劣一次:“他们想弄死我们。”
任东阳正翻看报纸,头也不抬:“我知道。”
这回答太敷衍,哈雷尔不禁抬起头。他的腰上捆着绷带,但血总是止不住,一点一点渗出来。伤口的愈合速度变得极其缓慢,甚至比普通人还要慢。他指使小孩从市场附近的诊所偷了些针线,自己缝合伤口。但血族的血液里有古怪的成分,能够溶解那些普通的缝合线。
哈雷尔只在这时候想起拉斐尔。拉斐尔曾告诫过他:血族长老的血液成分和普通血族不一样,甚至和绝大多数人类都不一样,寻常的医疗用具在长老身上无法发挥正常的作用,比如寻常麻醉药品对他们来说等同于剧毒,而寻常的医用缝合线会被他们的血液溶解。
伤口还在不断增加,仿佛他从身体内部开始腐坏。
一种久违的恐慌忽然从哈雷尔心中生起。是他许多年前被利剑刺穿胸口时,感受到的死亡阴影。
“你必须帮我。”哈雷尔对任东阳说,“否则你无法离开边境。”
任东阳:“靠你?还是靠你那双没用的骨翅?”
骨翅收进了身体里,哈雷尔被他这句话激得霎时间浓眉倒竖。但他现在是更羸弱的那个。怒气被压制了,他心平气和地问:“你还在怪我找了那些小孩?”
任东阳毫不犹豫:“那是你做的所有事中最蠢的一件。”
两人在昆明曾为这件事大吵一架。那时候弗朗西斯科还未离开,整日因为被哈雷尔吸血而昏昏沉沉。任东阳提醒哈雷尔不要把事情做过头,如果弄死了弗朗西斯科,金毛特管委那个前男友是绝对不可能饶过他们的。哈雷尔当时十分得意,称特管委现在必定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去处理任何别的事情。
得知他竟然利用“星文”在国内四处点火,甚至游说小孩加入,任东阳暴怒了。
哈雷尔的所作所为,固然会令危机办和特管委无法分神去全力追捕两人,但同样也让断代史和许多特殊人类种族陷入严重的危机之中。任东阳在那一刹那忽然意识到,眼前洋洋得意的血族,或许才是最彻底、最纯粹的断代史成员——他和组建断代史的最初几位先驱一样,是彻头彻尾的反特殊人类者。
血族看特殊人类,如同人类注视蚂蚁。
任东阳在那一刻,决定舍弃哈雷尔。
但在彻底放弃哈雷尔之前,他还要让哈雷尔充分地发挥作用。
“你应该先跟我沟通。”任东阳说,“我毕竟在国内呆了很多年,跟很多部门打过交道,我非常熟悉他们做事的风格和制度习惯。”
哈雷尔狐疑:“你不是因为我对小孩下手而生气?”
任东阳:“小孩也好大人也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两个找到机会尽快离开。况且你找的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即便杀了人也不会死,甚至不会坐牢。既然这样,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停顿两秒,任东阳无比真诚地说:“你看事情,确实高瞻远瞩,在我之上。”
哈雷尔喜欢听这样的话。而任东阳擅长说这样的话:演戏嘛,他演了很多年,对象虽然只有一个,但他技巧已经炉火纯青。
哈雷尔果然受用,笑了笑。任东阳起身拿走钱包:“等我一会儿,我去给你买点儿纱布。”
哈雷尔:“纱布对我没有用。”
任东阳:“多换几次吧,保证伤口洁净。后天我们就走,很快了,你再忍一忍。”
哈雷尔:“你知道怎么走?”
任东阳:“我知道。我在这里有认识的人。”
他在药店里用现金购买纱布和绷带,但没有立刻回民宿,而是往反方向走去。距离民宿大概一公里远,有一个小型工厂,制作各种动物图案的碗碟。那是个非常特殊的工厂:厂子里全都是特殊人类。
在偏远的山区,比如秦小灯的故乡,“特殊人类”仍旧是令人畏惧的生物,尤其是类似羽天子、苍龙母、大祷这样外形与人不太一样的种族。如何处置这些被排挤的特殊人类家庭,很令当地危机办头疼。
这个工厂解决的正是这样的问题。厂子的管理者、工人全都是不想回到普通社会的特殊人类,厂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幼儿园,可以在上班时间为工人看管小孩。
任东阳在王都区听来自这边的特殊人类提过此处,他专程到云南,为的就是这个工厂。他原本以为这样的厂子必定管理松散,简直是饲育所和斗兽场的天然材料场,然而大大出乎他意料:厂子不仅非常正规,而且工人们对他所说的“北方的挣大钱的地方”丝毫不感兴趣。
故土难离,即便是摒弃自己的故土。任东阳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他怀着不满离开,最后在绿皮火车上结识了秦小灯。他当时得知秦小灯来自于工厂附近的村落,却渴望远离故乡北上寻找新生活,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哄骗秦小灯吃下掺药的食物。得知秦小灯的精神体是黑孔雀,算是意外之喜。
任东阳就站在山腰上俯瞰厂区。暌违数年,厂区规模扩大,也愈发热闹了。这种热闹让任东阳十分憎厌。
他心中有一种毁灭一切、吞噬一切的疯狂愿望,随着海域的恢复而膨胀、而滋长。
他记得这个厂子的管理者绝大部分都是哨兵和向导。水母从他肩头悠然跃起——即便海域已经恢复正常,他的银币水母却依旧保持着那怪异的、仿佛异形一般的狰狞姿态。
任东阳知道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彻底被扭曲。他欣然接受,并且开始逐渐欣赏和喜爱自己模样奇怪的水母。
水母缓慢降落,缠绕在任东阳手上,并很快分裂成无数小水母,往厂区游去。
任东阳正在脑中梳理自己计划,他忽然一顿。
一枚针——或者说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海域。
随即,第二次,第三次。掠行太快了,任东阳甚至无法捕捉到那精神力的形态。
但在第四次的时候,他认出来了。
他最熟悉的海域。他最熟悉的精神力。他在自己的海域中抓住了向云来:“小云,你来了。”
第162章
被任东阳抓住的时候, 向云来有一瞬间的后悔。
他如果仅仅是掠过任东阳海域,或许是安全的。但他忘记了, 如同隋郁熟悉他的精神力,任东阳同样也很熟悉他的精神力。他在任东阳海域中逗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次数多了一点,因为他想起了章晓的叮咛--第一时间深入任东阳的深层海域,挖掘记忆--并打算践行。
可惜尚未挖掘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就已经被任东阳发现了。
在任东阳抓住他的瞬间,向云来撤走了。他们彼此对对方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向云来一路都惴惴不安。他们找了个地方住下,秦小灯等人出门找吃的,隋郁则留在房间里。他察觉到向云来的沉默, 问他发生了什么。
“他抓住我了。”向云来抬起自己的手臂。任东阳的自我意识在海域中准确抓住他手腕的刹那,他有一种被冰凉的水母触丝缠绕的不适感。
即便脱离了对方海域, 这感觉仍未消失。他不确定这是自己对任东阳的畏惧,还是任东阳精神力对自己的反作用。总之, 触丝仿佛在皮肤上留下了看不到的鞭痕, 疼而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