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223)
他被那两个面目模糊的人带走了。
他们和他聊天,转移他的注意力。但向云来止不住地因为害怕而发抖:幼儿园里那些不爱跟他玩的小孩说,你是怪物,总有一天你妈妈也不肯要你的。
那时候向榕刚出生,一丢丢大,舅舅舅妈根本不想收留他。向云来哭得头疼,在沙发上睡了好多天,没人管他,也没人给他吃喝,他只能自己料理自己。意识到这个能自己烧水、煮面和打扫卫生的小孩可以帮忙照顾家中新生儿,舅舅夫妻俩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向云来此时在自己的海域中,跟罗清晨一同坐在湖边回忆这些事情。他很平静,因过去太久了,很难有什么悲喜。罗清晨倒是听得流泪,幻影冰凉的、无重量的手圈住向云来,小声道歉。
即便只是幻影,罗清晨看起来也很享受与向云来交谈的时间。
她很小便失去了父亲,被母亲一手拉扯大。因为她小时候体弱多病,而且是一个“向导”,她的母亲带着她,很难在一个闭塞、落后、恐惧特殊人类的地方,找到再婚对象。
十四五岁时,还是初中生的罗清晨在河堤上碰到了一场斗殴。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男的踢打、要钱,罗清晨走近时听见为首的那人说“我是哨兵,我能让我的精神体咬死你”。她强行入侵对方的海域,嵌入新的信念,解救了那个年轻人。对方向她道谢,问她名字。她那时候还叫“向清晨”,见对方清秀有礼,便没有太大的戒心。
那个人就是当时在远星社中活动的谭月阳。
不久后,与父亲同族的另一个向姓男人和母亲好上了。两人饱受亲族非议,决定一同离家做生意。男人带上自己的儿子,母亲带上罗清晨,在一个冬夜离开故乡,在新的城市扎根、结婚。结婚时那男人说,这样多好,都不用改姓,清晨也算是我的孩子。母亲却惴惴起来:她带罗清晨去改了姓氏,让女儿随自己姓。
这仿佛是一种确证:她是我的孩子,与你无关。
继父和哥哥对她不好不坏,客气生疏。母亲却因为生意和新的婚姻,骤然地冷落了她。罗清晨的家长会没人去开,报高中志愿时被继父问:你还要读?他们开的饭馆生意日渐红火,罗清晨时常去帮忙,成绩也因此一落千丈。
她难以融入新家庭,妈妈却跟继父、继兄关系很好。
她的母亲是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女人,做生意更是左右逢源,俨然成了一家之主。也正因为她能干,丈夫和儿子过上了富庶的生活,他们很尊重和喜爱她。
但罗清晨要的不是钱,是爱。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少女,羞于谈论它,又别别扭扭地渴望它。哥哥考上不错的大学,母亲在饭桌上举杯说“我们家孩子终于有出息了”,罗清晨觉得自己才是那热闹包厢里的异类。母亲说女孩不能有太多钱,会学坏,十分严格地限制她的消费。她连买卫生巾的钱都要逐个月逐个月问母亲要,20块,5块,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乞丐。
为什么呢?特意改名字,宣示所有权。但又并不关注她、疼惜她。罗清晨不能明白。她有时候听到继父说“清晨长得不像你”,母亲会点头,低声说“像那个男人”。答案仿佛就藏在这些短暂的语句里。
罗清晨读懂了,但不想承认。
她结识了社会上的朋友,开始夜不归宿。和谭月阳也正好是那时候重逢的。对方不再是被混混殴打的落魄男人,出手阔绰,对她更是呵护备至。她说什么谭月阳都耐心地听,做什么谭月阳都愿意陪伴。她在一个醒来的清晨告诉谭月阳自己的特殊能力,谭月阳愣住了,停顿片刻才忽然紧紧抱住她,叮嘱: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你太特别了,清晨。你是世界上最特别的女孩儿。谭月阳吻她,探索她,同时可怜巴巴地乞求她: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我真害怕。
罗清晨十分惊奇。在家里是个透明人,在学校被老师同学厌弃,但在谭月阳这里,她熠熠生光,像宝石一样独特。
“所以我离不开他。”罗清晨说,“我当时离不开他。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是吗?”
向云来:“嗯。”
他实在说不出话。眼前的罗清晨,和如今的向云来差不多年纪。她的生命永恒定格,而向云来对她最后的印象,是在幼儿园门口自己大喊“你不要来接我了,我不喜欢你”的时候,罗清晨回头看他的那一眼。
他很想回到罗清晨年幼的时候,以家人的身份,站在她面前遮挡风雨。
“看到你好开心哟。”罗清晨说的话里带上故乡的方言,她开始讲述带向云来回国之后发生的事情。
她在加拿大向大使馆求助之后,才知道国内的特管委一直在寻找自己。回国之后,在机场迎接她的也是特管委的人,精神调剂师和他的潜伴。那个调剂师告诉罗清晨,自己也有特殊的巡弋天赋,而且这种天赋绝对会令人痛苦。他希望罗清晨乖一些,不要让他动用自己的技能。
罗清晨说:那就试试是你快一点,还是我快一点。
对方坐在驾驶座上,汽车正在路面飞驰。罗清晨本可以入侵,但她想到怀中的孩子,伊特鲁里亚鼩鼱在车子里复制出十几个,团团围住那个调剂师,没有动作。
坐在罗清晨身边的那位潜伴淡淡说:很明智。
罗清晨厉声道:你也别妄想入侵我的……
“我没想过入侵你的。”红灯间隙,那位调剂师回头看他,无感情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怀中的婴儿身上。“我会入侵,和切割他的海域。”他说,“罗清晨,乖一点。否则我说到做到。”
罗清晨顿时僵住了。
从此,她开始了被监视的生活。
他们询问她曾在国内做过什么,比如谭月阳带她去见过什么人,让她在谁的海域里嵌入过理念,还有在加拿大的时候做过什么,为什么跑回来。罗清晨当然不愿意和盘托出。她意识到如果自己全都坦白,绝不可能有安稳日子。
无论问什么,她都答不知道,在谎言中掺杂一些真话。她渐渐察觉,特管委在追查的似乎并不是谭月阳背后那个已经覆灭的警铃协会,而是断代史。而与断代史相关的事情,她确实知之甚少。
而因为带着一个向云来,她还受到了一些善待。特管委为她找到了住所,向云来生病住院时,熟悉罗清晨的人还会到医院来探望,甚至有好几次,那个调剂师和他的潜伴代替疲累不堪的她在病床前陪夜。
罗清晨在独自照顾孩子的过程里,理解了母亲的艰难。但她不原谅她。即便在最苦最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迁怒过向云来。她从不认为向云来是属于谭月阳的。这个从她腹中诞生的孩子,确确实实,是仅与她相关的小小生命。
她不清楚谭月阳何时回国,但谭月阳总有门路,终于辗转找上门。那天也巧,向云来正病着,十分虚弱,医生说他出生后颠沛流离,时时惊恐,这病难好。罗清晨愁得披头散发,开门见到谭月阳,正要把人赶出去,向云来在房间里哭了。两人奔到房间,向云来正在呕吐。罗清晨抱着向云来冲出房间时,谭月阳下意识地让了让。他脸上的嫌弃难以掩饰,最终也并未跟着到医院去。
之后谭月阳便很少露面,偶尔会给一点钱。罗清晨很想当一个清高的、彻底与他切割的母亲,但向云来的药费实在不便宜。谭月阳对这个孩子和她都没有什么感情,只有每年向云来生日,他才会露面,给钱,带一个楼下蛋糕铺买的廉价小蛋糕,听向云来喊一声“爸爸”。
爸爸。爸爸。向云来喊得毫无感情,谭月阳与罗清晨都别扭万分。
“这么说来,他给抚养费还是挺慷慨的?”向云来问。
“算不上慷慨,但至少我问他,他就会给。他也知道我开口的时候,总是没门路了。他不问我用来做什么,也不问你怎样了,我发个信息过去,他回个信息来,第二天就会给我打一两千块。”罗清晨说,“我跟他开口,一年顶天了也就两次。”
向云来一岁多,罗清晨找到了在家里可以干的手工活儿。向云来两岁时,罗清晨把他送到社区的托儿班,终于出门正式工作。日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好起来的。向云来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壮,罗清晨从餐厅服务员一路干到分店店长,整个人容光焕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