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记(99)
“你都带走了,一件也没留。”
张鄜看着他系完绶带,又道:“吃点东西,后厨熬了你喜欢吃的酒酿圆子,吃完了再让马车送你回去。”
钟淳很想现在就飞奔回自己府上,但奈何张鄜一定要他吃东西,便只得敷衍地将那碗甜汤囫囵地咽下了肚。
“我走了。”
钟淳在心里默念。
他捂着屁股下了床,但环顾了好久,都没找到张鄜给他准备的鞋靴。
张鄜没有阻拦钟淳,就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钟淳闷头找了很久,脸上先是茫然,最后逐渐变成了一个愤怒的表情!
张鄜骗他!下人根本没有给他准备鞋靴!外边天寒地冻的,赤着脚甚至根本走不出这个院子!
那人根本就没有准备让他走!
“你骗我!——”
张鄜见那孩子终于反应过来,倒也没有被拆穿后的不好意思,朝他招了招手:
“淳儿,过来上药。”
钟淳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越说越激动:“你骗我!!昨晚你也骗我!!还欺负我!!”
“你骗我说不痛,结果到现在还是很痛!!呜!……你让我求你我也求了!结果你说话不算数!!骗我!!……”
他提高了声量,却感觉自己现在的声音比“嘎嘎”叫的鸭子好不到哪儿去,不禁悲从中来。
而后又莫名想到自己连小鸟儿都比那人差了这么多,便更觉得憋屈了,一股哀火窜上心头,竟“哇”地一声就地嚎哭起来。
张鄜似是没料到钟淳会突然大哭,怔了一会,随即用抱小孩的姿势将这位祖宗面对面抱了起来,一边在屋内踱着步,一边在他后背轻轻拍着。
未曾想到这招还挺好使的,钟淳发泄似的埋头哭了一阵,便哭得有些累了,将脑袋蔫蔫地靠在张鄜肩头后就没动静了。
“哭完了?”
“……”
张鄜摸了摸钟淳的脑袋,开始算起帐来:
“怎地突发奇想要去金雀阁那种地方?因为老六和老八撺掇你?”
“……”钟淳闭紧了嘴巴不说话,假装自己是蚌壳。
张鄜也不着急,就这么抱着他慢慢地走着,好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等他自己开口。
钟淳两脚翘在半空中,但那种令人安心的感觉又如同潮水般一点点地将他整个人都吞噬进去,他不得不别扭地承认,张鄜的怀抱是一个多么令人堕落的罪恶之处——
“……我是……我是……”
他咬了咬牙:“为了气你才去的!……”
张鄜似是对这个回答早有预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问道:“那人的模样生得很像我?”
钟淳一愣,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远看着很像,就跟那副壁画上画得一模一样,好似你突然、突然年轻了十多岁一般……近看,眼睛不太像……”
张鄜低下头注视着钟淳沾着泪珠的睫毛,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年轻了?”
这话放在哪种场合,正常的回答大多是“丞相正值而立壮年便位登台甫之座,实是英雄少年,还年轻得很”之类的奉承之话。
偏偏钟淳听不懂官场话,很老实地回道:“是啊,那个时垣看上去就比我大了五六岁……”
张鄜眼睛微微一眯,却听见那小殿下声音渐弱道:
“若是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这般年轻就好了……”
“为什么?”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良久,积攒到了极点的情绪仿佛摔破的银瓶般陡然崩溃。
钟淳猛地抬头,狠狠地拽住那人的衣领,再也无法忍受地哽咽出了声:
“倘若我早个八年十年地认识你!才不会让你心里白白装着别人这么多年!”
“倘若你着实看不上我……那当初为什么又要亲我……我会以为、我会以为……”
“我会以为在你心里,我也有那么一点位置……”
张鄜闻言一怔,漆色的眼中映着钟淳双眼通红的狼狈模样。
“……可是当我想同你亲近的时候,你又一次次地推开我!!我虽然不聪明,但是我也有心,被你推开的时候我也会难过!这是我平生头一回这般难过……”
“但是我告诉自己,张鄜天生就不喜欢同人亲近的,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可是我也慢慢来了,却看见了地宫下面的那些东西——”
张鄜喉结不由一动:“……淳儿——”
钟淳一巴掌捂住他的嘴,眼泪又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一颗颗地砸在衣襟上:
“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总是什么都不说……”
“你身上中的蛊我全然不知,心里藏着什么人我也全然不知!对你的那些过往我更是……全然不知。”
“……这多么不公平!在你情窦初开的年纪,在你像我这般头一回痛苦地爱一个人时,我竟还未来得及诞生在这个世上,就连你的痛苦,我也全然不知!!——”
钟淳低头在张鄜肩上又深又狠地咬了一口,犬齿深得几乎要嵌进肉里,伤口的血腥气似烟一般在口中苦涩地蔓延开来。
那人的肩臂微微轻颤了一下,但却未曾有躲避的举动,反而更用力、更紧致地抱住他。
钟淳闭上了眼,声音有些发闷:
“……倘若我早生十年,就算是死缠烂打……也要赖在你心里,再不会把位置拱手让给任何人了!”
第79章 疯魔(七)
又过了半晌,钟淳松开了嘴,低着头不敢看那人面上的表情。
“我方才说的、不许笑话我……”
一双锦屏映着二人相连相融的身影,外头风雪簌簌,时有灯笼抖晃声,倒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衬得愈发清晰。
张鄜的指腹在他鼻梁上揩了一下,正好揩去一滴豆大的泪珠:“怎么,咬人都敢下这么重的口,现下反而怕我笑话?”
他低下头,与钟淳面贴着面:“有些事,不是我不说,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淳儿既然想知道,为何不自己来问?”
钟淳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撇过头去,但右手却被握着牵到了那人胸口的某处,隔着几层衣物,仍能感觉到底下传来炙热而有力的搏动。
“这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他指尖一痛,想要挣扎,却被张鄜握得更紧:
“十七那年,我跟随父亲张衍行军宛南,以蔺家军为首的神机营那时便驻扎在离我们二十里开外的屯山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蔺茹,她骑着一匹赤色的马,在马上歪着头朝我笑。”
张鄜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声音很平静,甚至连眼睛都没从钟淳脸上移开:“在军营的那段日子,我过得很快活,有时蔺茹会带着她弟弟蔺烨一起,带着我与寒容与上后山涉猎,一来二去,我便生出了一些慕少艾的心思。”
钟淳本来皱着眉头不想听,但还是忍不住插嘴道:“……寒大夫说你那时可讨厌他了,每日找他的茬,想把他赶出去!”
“那是他罪有应得。”
张鄜淡淡地评判道:“那时叛将李景的大军尚在云川的关外,也给了我们这些年轻将士们一段尚能喘息的时间,也就是这时候,你的父皇悄无声息地率着另一队人马越过泾泽河西,与蔺老将军完成了一次汇合。”
“只可惜我的心思还没来得及让她知晓,便彻底没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
“那个一贯大大咧咧的人见到你父皇,便生出了她这辈子都未曾有过的女儿情态,之后我渐渐地明白,她已然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