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7)
绳子断了,宠妃扑通一声掉进湖里。
老皇帝一行人急匆匆地到湖边去,又急匆匆地离开。
十五月圆,许观尘抱着腿坐他面前,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却忽然觉得,自己与萧贽都孤寂得可怜。
许观尘第二次这样喊他,是在一个月之后的九月秋狩。
又是那件事,为了给萧启求药,许观尘跪在阶下,低低地唤了一声。
所以,第三回 在福宁殿这样喊他,许观尘存了点念旧情的小心思。
许观尘被萧贽堵在墙边,听见他一句“你找死”,心底一凉,靠着墙才站好了。
这个心思,现在看来,好像是白费心思。
或许是萧贽的爱恨都偏执,他爱你时,旁人说两句闲话,他要把那人按在地上给你出气;他若是恨你,恨不能把你踩进泥里。
萧贽很用力地按住他的后脑,把他往自己面前带了带,却很克制地、只吻了吻他咬破的唇角。
许观尘出神。
他又想起自己的师父说过的那一句话,犯戒,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原本不大在意。才醒来时,只记着身上疼。心中不屑道,犯戒嘛,不过尔尔。
现在却好像不大一样,这回他十年修行的道心,才算是真被萧贽磕破了个口子。
许观尘不自觉抿了抿唇,碰到咬破的唇角,再疼也忍着了。
萧贽把着他的手,往自己的衣襟上送。
隔着布料、皮肉与肌骨。
许观尘却低头看去。
萧贽松开他的手,还是很别扭地哄他:“你去睡吧,我出去练刀。”
许观尘就站在原地,看着他出去了。
忽然缺了三年的记忆,许观尘也睡不着,轻手轻脚地在福宁殿正殿逛了一圈。
萧贽出去时,把长案上的奏章都给带出去了。
许观尘记得榻前有个暗格,里边放着殷红颜色的丸药,只是他不通机关之术,摸了半日也没有找到暗格。
殿中才收拾过,也没有别的东西。
要说有,也就只有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地儿比较特别。
屏风后边,一张小案,案前一个打坐用的草蒲团,案上都是些道士用的东西,香草念珠、卦书龟甲。
据他所知,萧贽并不修道,所以这些东西,应当是他的。
原来忘记的三年,自己住在福宁殿。
许观尘盘腿坐在草蒲团上,闭上眼睛开始打坐。
打坐修道,讲究心境。
从前的许观尘,坐忘无我,心境透彻澄明,现在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睁开双眼,捻起案上香草,扎在发上,还结成草环,系在手腕与脚腕上。
安定五处元神。
这般再打坐,更清净些。
很不幸的是,许观尘走了神。
书上提过这样的情形,说打坐时集中意念,要去某处便是某处,这是道行高深的道士千里瞬移之诀窍。
他没有学会千里瞬移,只觉得是梦魇。
梦境里红绡轻落,萧贽贴在他颈边,与他耳鬓厮磨:“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许观尘一激灵,猛地回头,萧贽就站在他身边:“小道士,你坐的够久了。”
萧贽顿了顿,又道:“回去睡吧。”
第10章 凡心道心
萧贽原本是要去偏殿凑合一晚的,在外边看见烛火未熄,只道是许观尘留着灯等他,脚步一顿,转头去了正殿。
殿中红烛还余有小小的一截,眼见着就要烧尽。榻前银钩依依挽着帷帐,许观尘却没在。
许观尘那时正坐在草蒲团上,双目紧闭,细细的汗湿了鬓角,倒像是魇着了。
萧贽就站在边上,也不知该不该叫醒他,然后看见他扎在发上、结在手腕与脚踝上的香草。
后来许观尘忽然睁开双眼,萧贽看得清楚,他醒来时,用唇形骂了一声。转头看见萧贽的时候,再骂了一声。
“小道士,你坐的够久了。回去睡吧。”
许观尘随手抓起案上卜卦用的龟甲,心道谁跟你“睡吧”?
萧贽出去练刀回来,长刀入鞘,还抓在手里,一反手就用刀柄碰了碰他。
许观尘目光微闪,慢慢放下龟甲,又缓缓站起身。
睡就睡嘛,好好的拿刀做什么?
案上红烛正巧燃尽。
许观尘用锦被把自己裹好,滚到床榻最里边去,枕着手,背对着萧贽。
一时之间,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将睡未睡的时候,萧贽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发热了?”
许观尘一激灵,困意全都散去,僵着脖子摇了摇头。
默了一阵,萧贽问他:“放在案上的折子,你看了?”
许观尘还是摇头,他确实只看见了那上边的落款年月。
再无他话。
许观尘想睡又不敢睡,侧躺在榻上,心中默念了十来遍经文,越念越困。
正犯迷糊的时候,有个人把他压得很紧的被子掀开,贴了过来,长手长脚的把他捉进怀里,然后——
试了试他的呼吸。
还有什么东西在腰上硌得难受,许观尘无意识的,反手就给了他一下。
修道之人的大道无情之太极推云手。
萧贽闷哼一声,抱着他狠狠地撞了两下。一只手都掐在许观尘脖子上了,却没下狠手,只捏了捏他的喉结。
最后萧贽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掀开帷帐,拿起才放下没多久的长刀,出去了。
榻上的许观尘也缓缓睁开双眼。
他早就醒了,他一掌拍在萧贽身上的时候,他就醒了。
就是没来得及收手。
半掀开帘子,往外边看。
破晓时分,天光稍暗,也已经是清晨时分。
怪不得。
许观尘瘫倒在榻上,早晨,再加上萧贽方才这么一遭,他也睡不着。
他也坐起来,与方才萧贽的动作一模一样,揉揉眉心,掀开帷帐下了榻。
洗漱过后,许观尘重新系上香草环,在蒲团上打坐。
道士的每日修养,破戒之后也坚持修行。
还是静不下心,一颗道心仿佛被炼化似的。
许观尘做了个收式,睁开双眼,随手拣起案上的阴阳环来玩。白玉的环扣,磕碰起来叮叮地响,吵得他愈发心烦意乱。
放下阴阳环,许观尘换了一卷卦书。
卦书中间夹着三枚铜钱,他之前卜过一卦。
许观尘照着卦书反推,这一卦是问日子吉凶,问的是腊月二十五这一日,问卦的结果,是这日大吉。
只是许观尘不知道他那时具体问的是什么。
他拾起三枚铜钱,放入龟甲之中,再卜了一卦。
鬼使神差的,他先替萧贽算了一次。
——凡心甚重。
许观尘点头,私以为这一卦挺准,萧贽就是这样一个人。
再替他自己算了一卦。
——道心过轻。
他叹了口气,满以为这卦象是说,他做道士的日子,是做到头儿了。
他这种修行尚浅的道士,每日只能卜三卦。
最后他为七殿下萧启起了一卦。
——不离旧时人。
许观尘撑着头,盯着案上的铜钱出神。
这一卦他参不透。
不单这一卦他看不懂,还有缺失了的三年。无论怎么想,他也不明白,少了的那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会弄成现在这样?
因为参不透,许观尘找了张纸,仔细地将“不离旧时人”的样式描摹下来。
描好之后,就夹在卦书当中。
他揉了揉脖子,抬眼见窗外天光大亮,想着宫禁时辰也该过了,整了整衣裳,准备出宫去走一趟。
第11章 东坊王府
许观尘推开殿门时,飞扬与那娃娃脸的小太监正在廊下玩游戏,猜猜一粒金瓜子在哪只手里的游戏。
他们站在台阶下边,赢了的就往上走一阶。
看见许观尘出来,飞扬连游戏也不玩了,点着脚尖,跳到他面前,清清朗朗地喊了一声:“哥。”
好嘛。
许观尘摸了摸鼻尖,三年前还甜得像糖似的喊“哥哥”,现在直接喊单字儿了。
那小太监将金瓜子收进袖中,上前行礼:“小公爷。”
“我……出宫一趟。”
许观尘留意着小太监的神色,见他面色不改,便松了口气。
小太监道:“那奴才让人去备马车。”
“不用,多谢。”
“那早膳?”
“我辟谷。”
小太监没来得及拉住飞扬,飞扬“嗖”的一下就跳下台阶,跑到许观尘身边。
三年前飞扬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年,三年之后,飞扬十六岁,长高了许多,站在他身边,像只小狼崽子。
不过小狼崽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哥,尾巴呢?”
他问的是许观尘的拂尘,因为许观尘常把拂尘别在腰后,所以看起来像是尾巴。
想起昨晚那柄藏在碎布条里的拂尘,许观尘面色一变,假咳两声:“尾巴坏了。”
“哦。”飞扬点点头,转眼一看,抓着他的手晃了晃,“裴大叔。”
许观尘抬头,从对面宫道那边走过来的,正是萧贽的母家舅舅,裴大将军。
裴将军也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喊他:“许哥儿。”
萧贽的母家舅舅,怎么这样喊他?
许观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给他作揖,规规矩矩地唤他:“裴将军。”
裴将军近前,上下扫了他一眼:“这么早就出宫,看来陛下……”
见他愈发窘迫,裴将军便转头,喊了两声“肥羊”。
“肥羊”扭过头去,并不理他,拉着许观尘的衣袖,催他快走。
裴将军再哄了两句,从怀中掏出一面玄铁铸的令牌,递给许观尘。
许观尘略有耳闻,裴大将军带兵,贵精不贵多。他手下的队伍,按照十二地支来排。递给他的这一面令牌,管的是辰字军。辰字军只五百人,不过都是以一敌十的高手。
给他?
许观尘缩了缩手。
裴将军解释道:“陛下再没其他师长,我做舅舅的,给你点东西是应当的。得亏你是个小子,要不也不知道该给你什么。”
听了这话,许观尘更不敢接,连连后退两步。
裴将军却把令牌塞到飞扬手里:“拿着,可以换糖吃的。”
一听可以换糖,飞扬欢欢喜喜地接了,裴将军朝他们一拱手,也大步离去。
许观尘追不上他,只能先叫飞扬收着东西,想着回来了再还给萧贽。
还是清晨,出了宫门,再稍往外走些,就撞见了金陵城的早市。
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六,城中各处熙攘繁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