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65)
忽然,弦动弓震,夜空陡亮,却是箭矢齐发,流火如雨。
弓/弩营先遇马群冲锋,后遭商崔嵬等人袭杀,虽然炸营。奈何其营帅甚是沉着,机敏应变,硬是将流散的弓手聚集了起来。
然而迟了一步,眼看投石机被毁,城门将开,局面已无力回天。对方当机立断,集结剩余四十多名弓手,发射火箭,在城门被破前,点燃城池。余下之事,便听天由命。
弓手人数有限,因而每一张弓上射出四五根箭矢,竟形成蔚为壮观的流星火雨,铺天盖地向焦越落下。
在裴戎拦截前,已有二十多缸火油洒满全城,一旦箭矢落入,焦越必将被烈火吞没。
城内的百姓还不知发生了什么,用力冲撞城门,脸上带着快活的笑意。与此同时,城楼上的人们抬头仰望火雨,希望在一瞬间湮灭,闭上眼睛,留下痛苦的泪水。
城外溃散奔逃的赤甲军纷纷停了下来,也抬头仰望火雨。那是即将胜利的景象,但却没人感到高兴。没人想要身负血债,没人喜欢残杀无辜,奈何他们是军人,他们有自己的职责。
商崔嵬杀入弓阵,一剑斩掉营帅的头颅,被也被对方临死一击砍伤了右腿。“嘭”地一声,拄剑跪地,伤痕累累,浑身浴血,脱力地将头颅抵在剑柄之上。
柳潋跟随杀入,将他拖出包围。商崔嵬失去一贯有礼君子的做派,拳擂地面,懊悔嘶吼,血水汇聚在颌尖,滴滴坠落。
“还有希望。”阿尔罕在烈火中回首,深陷的瞳眸亮得惊人,宛如阴山之巅翱翔的苍鹰。
举起满是鲜血的手掌,贴在额顶,顺着眉弓、面颊缓缓抹下,画出一张殷红的脸谱。
往箭筒里一抓,数也不数,百来支羽箭搭在弓上。
沉声一喝,拉开黄弓,密密麻麻的箭矢展开,如孔雀开屏。弓身与弓弦在微微颤动,因承受太过巨大的力道,发出细微崩裂之声。
“神鹰之羽,哲别之箭,苍天佑我,无往不胜!”
阿尔罕眼神鸷猛,如身鹰一般锋锐。肌肉坚毅紧绷,如草原上的苍岩。
“喝哈!”百箭齐发,向漫天落雨射去。阿尔罕精神委顿,踉跄退步,大口喘息。手掌被弓弦割得鲜血淋漓,黄弓崩裂化为碎片。
商崔嵬勉力拖着伤腿,与敌人搏杀,一面分出心神关注天空。
柳潋攥紧拳头,小声叨念:“快、快!”
她的佩剑在厮杀中折断,狠狠一拳砸塌一人鼻梁,仰头怒喊:“快中啊啊啊啊啊!”
射雕者的箭矢与火箭相撞,大片火雨坠落四野,但仍存一半义无反顾地落向城池。
裴戎抬头仰望火雨,那样快,那样高,他抓不着,心中充满不甘。
牙齿在口中碾磨,轻轻抽一口冷气,像是含着一声将发未发的嘶吼。
阿蟾目映火雨,扶着他肩头起身。
“我的狼崽儿,教你一件事情。”
裴戎回头。
阿蟾扯开衣襟,褪下上衣,露出健美的右臂。
裴戎清楚看到,那条手臂已然残破不堪,像是被摔碎的泥偶,裂痕四布,深深浅浅地延伸至胸膛与脊背。
净世斩被拔出刀鞘,不动明王口吐的锋芒,宛如煌煌烈火,锋芒无双。
阿蟾目凝火雨,调整身形与角度。肌肉的轮廓起伏游动,清晰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在这具身体上凝聚。
白光一闪,净世斩激射而出,如白虹贯日,如彗星袭月,将遮天蔽日的滚滚乌云撕扯出一线天。
刹那间,天光自这云浪拍空的缝隙间泻下,形成一道璀璨光幕。长刀沿着运行的轨迹,留下一道刀气屏障,将流星火雨尽数阻挡。
这一击显然超越凡人的极限,裴戎睁大眼睛,看着阿蟾沐浴在晨曦中的身躯,出现无数裂纹。
手提刀鞘,轻轻敲打肩头,面孔不断碎裂,风骨嶒峻。
“若战,便要战至最后一刻!”
轰隆——————
城楼大门轰然撞开,黑压压的人潮涌出城池。他们踩着投石机的残骸,翻越壕沟。手持锅碗瓢盆,肩扛板凳棍棒,总之拿上一切能打的东西,奋勇无畏地向赤甲军冲去。
赤甲军一时被他们的气势吓住,更害怕被可怕的血瘟传染,被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流民,追赶得丢盔弃甲,溃逃而去。
裴戎坐在地上,伸出手臂,想要抓住阿蟾化成的风沙。
虽然明知这不过是御众师的一具分/身,但这段时日相处的滋味实在刻骨铭心。他心脏抽搐,竟生出一丝生离死别的悲痛。
黄沙中,衣衫散了一地,一枚草花指环飘然而落。
裴戎低垂着头,握紧拳头,轻颤一阵。叹了一口气,伸手捡起那枚指环。
逆向穿过人潮时,衣角被一个孩子扯住,裴戎停步。
那孩子被妇人抱在怀里,瘦小、虚弱,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清澈明亮地望着裴戎。
“神仙哥哥,谢谢你救了我和娘。”
裴戎面无表情,目光幽微,将孩子盯得有些瑟缩。
几乎将面孔全都埋进娘亲袖底前,温热的手掌覆在他的额上,轻轻拍了拍。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经了这一遭,你以后必能平安顺遂。”
好暖的手,孩子心想,趴在娘亲里朝着裴戎的背影挥了挥手,目送他消失在茫茫人流之中。
裴戎策马攀上山丘,回头遥遥可见,焦越城外尚未熄灭的烈火。
身边是同样骑马的商崔嵬、柳潋与阿尔罕三人。
他们决定结伴同行,共同前往都城,找出秦莲见,寻到道器与脱离这个世界的办法。
虽然,几人暂时结盟,到底防备着彼此。
特别是裴戎,苦海的劣迹斑斑的名声,令阿尔罕他们如非必要,绝不同他搭话,几乎算是游离在这个团队之外。
匆匆赶路数日,夜幕降临,几人安营扎寨。
这一晚,由裴戎守夜。
抱着残缺的狭刀,坐在篝火边,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星斗漫天,蛙声虫鸣,夜风徐徐吹过,火星如流萤飞扬。
这是一个温柔的夜晚。
但习惯了孤独的杀手,蓦然感到孤单。
他动了动,伸手从怀里摸出金药檀雕成的小像。这是他打算送给阿蟾的礼物,但是事情变化太快,一直没来得及送出。
拇指轻柔摩挲人像的面孔,翻来覆去的瞧看。
然后扯下挂在颈间的草花指环。这个从阿蟾身上掉下的东西非常古怪,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花朵依旧如初摘一般鲜嫩。
左手指环,右手人像。
裴戎看着二者,想了想,将指环套在人像的头上。这样一来,木偶阿蟾便像是戴了一顶花冠,柔美俏丽得如同哪家的小娘子一般。
他为自己这一想法感到好笑,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忽然,木偶微微一颤,好似站不住一般,吧唧坐在裴戎掌心里。
木偶阿蟾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花了半刻钟的功夫,理清目前的状况,
梵慧魔罗编织的草花指环,是他将阿蟾魂体分出,附着于泥偶的媒介。宿体崩碎,草花指环过不了多久便将凋零,阿蟾也会回归御众师本体。
没想到裴戎竟歪打正着地给他找个一个全新的宿体。
小巧玲珑的阿蟾展开双臂,歪头打量自己崭新的身体。而后理了理衣襟,扶正花冠,伸手拍了拍裴戎温热的掌心,传来的酥痒令对方回神。
一人一偶,四目相对。
阿蟾微笑:“夜安。”
作者有话要说: 阿蟾:夜安,心肝儿~
裴戎:……你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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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好胆色
陆念慈背着手,在风波海渡口缓缓踱步。
风波海模样大变,鲲鱼出海搅出惊天动静,将田田荷花撕扯得狼藉,残花败叶被波涛推至湖畔。
画内外时光流速不同,裴戎等人在画中渡过近一月,而画外堪堪过去一个时辰而已。
鲲鱼吞掉沧海明珠亭时,陆念慈震惊非常。他的行云妙衍根本没有捕捉到这头鲲鱼的存在,证明有高人出手,蒙蔽天机。
陆念慈立即怀疑是梵慧魔罗设下的圈套,但在冷静以后,想到苦海若有这般谋划,又何必与慈航血战多日?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极大的可能——那头鲲鱼的主人,拥有道器!
发生这种变化,将诸位掌教门主拦阻城外,已经失去了意义。
陆念慈索性撤销封锁,率领众人一同入城。
他们聚集在风波海周围,动用一切力量寻找鲲鱼,以及消失的几人。
白浪翻涌,身穿鲨皮水靠的慈航剑客从湖中冒出,在陆念慈投来目光时,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寻到目标。
陆念慈垂下眼睑,疲倦抬手捏了捏眉心,眼底流露一丝忧虑。
“无极师兄,拜托了。”
尹剑心点了点头,待潜入水中的剑客纷纷登岸,挽在臂上的拂尘抖开,化作一柄水银飞剑。指尖轻弹,神剑嗡鸣。
一剑出,劈开风波海。
湖水沿着剑痕倒涌,湖面分开,碧浪排空,露出空荡荡的湖底,丝毫不见鲲鱼踪影。
众人愕然,偌大一头鲲鱼,总不会钻进地底了吧?
陆念慈神色凝重,收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握紧。
道器能不能获得,尚在其次。若罗浮剑子陨落此处,是对慈航的严重打击。
在场众人心事重重,唯有梵慧魔罗气定神闲。
他坐在湖畔,衣袍挽至膝头,探足入水,逗弄浅滩上的鱼儿。鱼群聚集在他周围,只有拇指大小,在那白皙的足弓上游走、嬉戏。
陆念慈踱到他身边,整衣坐下,看着他逗弄游鱼。
“御众师,好兴致。”
梵慧魔罗惬意地应了一声。
陆念慈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苦海一位部主生死不明,御众师好似一点也不担心?”
梵慧魔罗淡淡一笑。
不是一位,是两位。
拓跋飞沙不知流落何处,勉强能说生死不明。而他的小狼崽儿,却过得潇洒得紧。
在苦海,他曾对裴戎来了两次霸王硬上弓,身体的滋味不错,但情绪上总缺了点什么。直到出海时,又一次被人送花献诗、掷果盈车,总算想到,他与裴戎间,缺了一种“花前月下,水到渠成”的感觉。
或许在排除心不甘、情不愿后,再来一次,那份快意能更加酣畅淋漓。
御众师撑着脸侧,一面想着风花雪月的事情,一面温柔又无情地说道。
“死,是他没有本事。活,又何需我担忧?”
陆念慈道:“御众师拿得起、放得下,念慈佩服。”
梵慧魔罗道:“做大事前,第一件事便是知分寸。知晓什么可以谋划,什么不可碰触。古来多少豪杰,皆败于一语——欲壑难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