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56)
年轻刀客的眼底,有挥之不去的倔气。
“未到最后一刻,我不会言一个败字。”
他摇摇晃晃起身,像是在大漠里扎根的胡杨,不倒,也不朽。
“你又有何胆,敢言一个赢字!”
“不见棺材不落泪。”尹剑心沉喝一声,一剑杀去。
裴戎不在硬抗,折身入林。做杀手时留下的痕迹,令他善于隐匿与突袭。利用繁花密林遮掩身影,以缥缈步伐形成错位。狭刀与寒剑在琼枝雪蕊间时分时缠。
冷肃的剑客与英武的刀手在漫天花雨中,回旋、交错,上演一出杀机四伏的刀剑之舞。
风云怒挑落一朵白梅,刺向裴戎心口,却见那压鞘再拔的狭刀,横亘胸膛,与剑尖相撞,擦出一串火花。
“自古欲夺霸业者不少,身负恶名者亦多。”
“英雄志,枭雄身,王名之下埋骨万冢,是非功过,惟其春秋,辱骂者不少,敬佩者亦多。”
“但独你等,让我瞧不上眼!”
金色火光溅跃两人面孔之间,裴戎漆黑瞳眸中,映照出怒火与星芒。他回敬一招,面前梅树四分。
天兵云将以身相挡,却如纸片一般豁然洞穿,尹剑心运剑相阻,虎口开裂,握一把滑腻鲜血,手臂随剑微微发颤。
“人说武帝穷兵黩武,但他至少驱走匈奴,替汉打出血性。说曹操乱世枭雄,但有诸多谋臣武将为其忠心效死。”
“而你们,太阴毒了。”裴戎辛辣讥讽,刻意激怒对方,“气魄、气概一个没有,只懂得躲在暗地里耍弄鬼蜮伎俩,若让你们得了天下,岂非要让天下男儿如你们一般,变成阉了卵子的娘们?”
“你,不可救药!”
尹剑心含怒出手,果然刚猛倍增,却失稳健。
被裴戎以掌拨掸的梅枝阻了一瞬,灭法气息勃发,天地失色,繁花凋零,环绕尹剑心的天兵云将溃散的一干二净。
他出刀,平静、萧瑟又黯淡,寒刃入肉染一线嫣红。
红,是这方寸之地间,唯一的色彩。
裴戎拔出狭刀,踉跄退后,嘭的一声,撞上身后梅树,缓缓坐倒,垂着头,冷汗自颌尖滴落。
手捂腹部,抓皱了衣衫,浸出黑红。
尹剑心晃荡一下,拄剑稳住身形,胸膛开一道血口,绽开的皮肉仿佛呼吸一般微微张合。
手按胸口,泛起蕴生气息,伤口渐渐收拢,但有灭法之意残留,阻扰刀伤的愈合。
裴戎有些虚脱,喘息着,挑起眼皮:“我赢了。”
尹剑心握紧剑柄,稳住身形,奚落道:“瞧瞧你的狼狈样儿,论赢尚早,以为一点儿微末伎俩,便能打败我,是谁教你的天真?”
“谁说我要打败你?”裴戎扯下碎布,将腰腹扎紧,痛得闷哼了一声。
梅林因为激战,倒塌的大半,沙海间无处梅瓣不飞,轻柔地擦过裴戎的薄唇与眼睑。
拇指拭去唇边血丝,扬刀指向天际,又咳又笑:“自己去看。”
黄昏已至,夕照无边,大漠与天穹交于一线,红云弥漫如烈酒浇火,从天边一路烧至沙漠,令两人失色发白的面孔皆染胭色。
大日西沉,漫漫沙扬,悲诉一种英雄已老的苍凉。而有一轮明月初升,宛如一叶轻舟,泊于苍茫云海间。
竟是日月同辉,阴阳交割的罕见美景。
尹剑心怔楞片刻,猛然回头盯着裴戎,瞳目微缩,寒声道:“原来,你是在等这个……日流焰,月流浆!”
摩尼明尊的半身骸躯,仰面躺在沙海间。
胸有一道裂口,肋骨外张,内脏腐朽,胸腔内空空如也,确可做盛油的灯盏。
圣火的灯盏既是这般奇物,所需灯油自然差不了几分。
摩尼教拜日拜月又拜火,典籍记载圣火天降,以日月同辉时的流光为柴薪,称之“日流焰,月流浆”。
接引众生金灯升入半空,阿蟾挥袖一卷,将日月光辉从空中截下,化为如水长河,将摩尼明尊的遗褪渐渐蓄满,如一汪湖泊,波光粼粼。
周围杀伐声起,血肉四溅,烽火燧烟直冲九天,苦海杀手已与慈航剑客杀成一片。
独孤漆黑的身影在人海中起伏,这个哑巴眉目凛冽,发出低沉嘶吼,刀伞磨着人的骨头切出,披伤浴血,不放一人靠近尊主一步。
战场逐渐混乱,无人注意有一人聚拢零散的大雁城战士,离开流沙海,往秣马城而去。
陆念慈依旧端坐巨舟之上,眼见日光月华盛满,却毫不关心,优哉游哉地于棋枰上落子。
怪的是,棋秤上只有黑子,而不见白子。
“当下局势如何?”身畔无人影,却有人声。
古漠挞风沙太大,无情摧残霄河殿尊脆弱的肺腑,绢掩口鼻,咳嗽连连,话语里难掩惬意悠然。
“美景熏然醉人,令我想起杜子美的一句诗。”
人问:“哪一句?”
陆念慈道:“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人轻笑一声,绵里藏针:“你就这样眼看着无极殿尊独自拼命?”
“不知是否伤在他身,痛在你心?”
陆念慈哈哈一笑,落子角目,细微法力生出,化为无形无迹的一缕,与天地大道勾连。
“尹师兄若不拼命,苦海怎会相信我们在拦阻他?”
人道:“你这般惬意模样,可一点儿也不像在卖力阻拦。”
陆念慈把玩黑子,指尖与棋子一般冰凉:“李红尘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容易多想,多想常会自误。”
“太上阁主,莫不是见着阔别多年的师尊,旧情复燃,不忍亲手将他诛绝?”
第148章 云海遮月
中原腹地, 玉霄天外。
百里桃花灼灼如霞, 纷纷扬扬, 将讲经殿外铺成红海。
三把石凳,一块石几, 上置棋枰、香炉与茶具。太上苍挟白子轻敲棋枰,卫太乙、万归心陪坐两侧,虬曲老松撑华盖苍翠,俨然一副松下问棋图。
与陆念慈相对, 璇玑阁主面前的棋枰,只有白子, 而无黑棋。
两人隔空对弈,落子顺畅, 仿佛面向而坐一般。
“李红尘对我既有养恩, 也有师恩,我自然有所不忍。”
太上苍闭着眼睛,没有去看,手中白子准确无比地落于左角目, 打吃了陆念慈三枚黑子。
“但如去腐剜疮,纵然痛苦, 也只一时片刻。”
陆念慈笑了笑, 落子行棋,与对方围绕角目鏖战:“所以, 李红尘是那腐肉烂疮?”
“非也。”太上苍摇头,抖开长袖, 手指自己鼻尖,笑吟吟道,“我才是那腐肉烂疮。”
陆念慈拈棋的手顿了顿,眼眸抬起,幽冷目光仿佛穿越万里刺在对方脸上。
“阁主若是腐肉烂疮,那收留你的天人师,又算什么?”
太上苍拍着石几,哈哈大笑。
“他可比孟尝君,最擅礼贤下士。彼辈网罗天下人杰,鸡鸣狗盗之徒亦能得其重用。我这等腐肉落在江轻雪手里,也能被他榨出十二分的油水来。”
这话怎么听都充满讥讽之意。
但陆念慈委实想不通,太上苍身家性命尽数掌控于师尊手里,他此时发难,有何意义。
“师伯此言是何含义?”
太上苍道:“霄河殿尊切勿多想。”
“我给我那师弟做了百来年的狗,身上狗链套了一圈又一圈,人老了,脾气也顺了,还能翻出什么水花来?”
旁边,卫太乙咳嗽了一声。有些话众人心知肚明,藏在心里便好,说出来就是撕破脸皮,惹得两方尴尬。
回头瞧向大觉师,想征求他的意思,要不要阻止对方继续口无遮拦。
然而,万归心敛目垂首,好似神游天外。
自他杀了杨素后,便一直是这般模样。卫太乙虽觉得情有可恕,但暗里不免鄙夷这位师长的优柔软弱。
陆念慈见对方讥讽,反而从容。
他一直认为,叫得越狂的狗越是外强中干,不叫狗才要担心它暗下狠口。
“既然师伯这般明白,忠心辅佐师尊便是,何必再生怨怼,令师尊忧愁?”
太上苍左右扫过两人,卫太乙与万归心显然是来监视他的,心中一片冰冷。冷然一笑,没有作答。
陆念慈淡淡笑着,从怀中摸出一朵桃花,挟于指尖观赏。
这朵桃花与白玉京、玉霄天里,甚至是山野村郭间的桃花并无不同,却让太上苍一眼心惊。
“他、他竟将这个交给了你。”
陆念慈手按膝头,两腿微分,俯身面朝东方一礼。
“好叫师伯知晓,天人师纵然沉睡,亦能掌控全局。”
“即便裴戎天资聪颖,再行突破;或是李红尘另有布置,骑兵暗藏。有师尊赠与的这朵桃花在,我们也必将立于不败之地。”
“你没什么可后悔的。”陆念慈握紧桃花,畅然道,“因为,你始终站在胜者一方。”
太上苍神情怔忪,久久没有动作。直到卫太乙等得不耐,出言提醒,方才回神。
他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面容骤然有些苍老。苦笑拈起白子,继续行棋,只是心思已不在棋局之上。
后悔么?心底有一个声音问道。
在慈航大乱中,他漠然已对,隔岸观火,眼睁睁瞧着学宫被鲜血浸透,盖因他认为道君败局已定,不愿与李红尘乘同一叶破舟,最终因江轻雪这道狂浪倾覆。
很想坦然地说一句“不悔”。
然而,他真的不悔么?
太上苍环顾四周,风亭水榭,古松桃林,讲经殿的飞檐掩映于嫣然桃花间。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而他已非花间故人。
江轻雪想在慈航称师作祖,自然不想要自己这个师兄碍眼。
他的名字被江轻雪从慈航道子名录上抹去,紫微斗数被江轻雪夺走而不敢再称“紫薇相师”。
这样的赢家,与输家,又有何异?
怔怔间,忽念起远在大漠的谈玄。
也许,他到底是对道君所有愧疚的,因而令自己的唯一传人追随在那人身边,心中轻叹:玄儿,莫要走为师老路。
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两块棋枰同时一震,浩大法力荡散,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蒙蒙清光中,白棋黑子间经纬纵横,演化成网罗天地的巨网,将云霄天与流沙海罩于其中。
每一枚棋子,对应天外一粒星辰,每一种棋式,对应紫薇命盘一种宫位。
太上苍掌阳,陆念慈执阴,两人携手运转紫薇斗数,以棋局演绎玄都大阵繁复变化,令这座绝迹千年的上古仙阵重现世间。
澎湃法力从体内抽离,陆念慈脸色发白,唇边溢出血丝,被他悄悄擦去,不愿被人瞧见自己的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