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88)
“怎的就落了雨?”傅良夜动了动眼珠,呆呆地伸出手将雨水接进掌心里,“呵,柳郎中,这雨怕不是上天派来给你送行的。”
他侧颊的碎发被雨水打湿,睫毛上颤巍巍地挂了几滴水珠,伴着眨眼的动作顺着眼窝缓缓地滑落,同不经意流下的泪水颠倒在一处,一同消失在脚下的泥土里。
“可你生前都未曾受上天眷顾,死后它又闹这一出儿,倒像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也无甚意义了。柳若非啊柳若非,我只替你觉得可笑。”他垂眸盯着那处黑黢黢的深坑,不由得苦笑着摇头低喃道。
晏西楼踱步行至人身后,只撑起把竹骨纸伞,擎在傅良夜的头顶上替人遮着。伴随着雨点砸落在伞面上的滴答滴答声,那副血红的棺木缓缓地落了下去,发出重物坠落的一声闷响。
“柳郎中!”
第一锹土落下时,身后却蓦地传来几声哭喊,傅良夜闻之身形一顿,循声转过头去。
纸伞徐徐向上一扬,傅良夜瞳孔微颤,只望见山坡之下,雨幕之中,男女老少俱至——小虎子与陈氏姐弟打头走在前面,而他们身后乌泱泱地立了数十名冀州百姓。
他们其中有人还只是如小虎子那般年纪的半大少年,其中不乏步履蹒跚、头发花白的耄耋老者,他们无不站直了身体,神色悲恸难捱,抬手在雨中揩着流不尽的泪水,从喉咙里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是柳郎中救了我们的命,救了冀州百姓的命,是我们对不住柳郎中!是我们对不住恩人啊!柳郎中没有做错什么!是柳郎中救过的人害得他兄弟二人惨死,该遭天谴的是我们自己啊!”
老婆婆的牙齿豁落,话音有些含糊不清。她痛苦地用拳头锤着自己的心口,将手中拄着的拐棍儿愤怒地在地面上撞了又撞,只踉跄着步子扑到停放棺木的墓穴前,颤抖着双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嘴嚎啕大哭。
这一声哭罢,前来送行的百姓走到那莲花湖畔,纷纷跪在柳若非坟前痛哭失声。
“柳郎中!”
“柳郎中走好!”
“双生子何罪?是冀州百姓对不住你啊!”
……
雨下得愈发大了,墓坑里积蓄了不少污水,百姓们便用手一捧捧地将雨水舀出墓穴,又用手挖着地面上干燥的土壤土,依依不舍地将泥土盖在柳若非的棺木之上。
许久之后,平地上缓缓地填起了一座小丘。
傅良夜痴痴地盯着那小土丘愣神,蓦地展颜露出个笑来。
他本以为,柳如是死后,柳若非在这世上便再无亲故。
想象一下,他的尸体会被埋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再过一段时间,他身上的皮肉会悄无声息地腐烂成发臭的脓水,再然后呢?他会消失从人们的记忆中彻底消失,就像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是啊,傅良夜原本是这般想的,他以为没有人会记得柳若非。
可如今他恍然发觉,自己想错了,大错特错!
天道不公,但人心是公正的,冀州的百姓们忘不了柳若非,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是那个心善的柳郎中救了他们的命,是柳若非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冀州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在那场大疫中,他救了成千上万个冀州百姓。
而柳郎中,会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活着。
最后一捧土落下时,姑妄山中连绵不停的雨停了。
晏西楼亲手在柳若非的坟前栽了两颗细细小小的柳树苗儿,它们软软的枝条随着微风轻轻摇曳,时不时歪在一处。
他还在旁侧挖了个小坑,埋葬了一朵早已枯萎的并蒂莲花——那是傅良夜费了好些心思,于莲花湖中寻到的唯一一枝,非要晏西楼替他埋下的。
柳若非被葬在了姑妄山坳里的莲花湖畔。
那是柳如是至死未能逃离的牢笼,却是柳若非临死前唯一想去的地方。
傅良夜望着此时的莲花湖,眼底终于有笑意浮起。
待到来年初夏,湖中莲花初绽之时,柳若非应该会看到吧。
*
是夜,傅良夜懒洋洋地在热水里头歪着,只把胳膊晃晃悠悠地搭在沐桶边沿儿,斜着眼睛睨着方才沐了浴,此刻床榻上躺得板板正正的晏西楼。
他嫌弃地眯起眼睛把晏西楼从头到脚、来来回回地审视了一遍,而后只把那炯炯目光落在了人腰腹下某处有些玄妙的关键部位,歪着头纳闷儿地盯着那儿转着眼珠研究来研究去。
呃…也该鼓起来了吧?怎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呢?真睡着啦?连看都不看本王一眼啊!
奇了怪了,美人一.丝.不挂地在水里泡着擎等他享用呢,他这呆瓜怎的就这般不解风情,竟然能睡得着?
还睡得那么香!气死我也!
傅良夜真真儿地从心底生出一种挫败感,他垂眸盯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欣赏了一会儿,伸手掐了掐自己个儿脸颊上的肉肉。
他忿忿地捏着鼻子,做了几个丑呼呼、傻兮兮的鬼脸,把脸蛋儿揉搓的白里透粉,直到自己个儿丑笑了才气哼哼地作罢,从泡凉了的水里头钻了出去。
这厢他三五下擦干身子,随手捞起件儿里衣胡乱套了上,直接咬牙切齿地扑上了榻,索性往晏西楼的肚子上狠狠一坐,毫不客气地用手扯住了人的脸,气不过地捏来捏去。
晏西楼睡梦中便觉泰山压顶,恍恍惚惚地只感到腹上一阵儿闷痛,这厢于惊.喘中骤然睁开了眸子,却被案上的烛火晃了眼,下意识地伸手挡了挡。
直到他适应了眼前刺眼的光亮,望见压在身上的是一只张牙舞爪发脾气的小猫儿,这才紧着舒了一口气,从喉咙里溢出声宠溺的笑来。
“怎的又气了,喏,气得脸都圆起来了,像个包子似的。”晏西楼的声音暗哑低沉,竟温柔得有些湿润,许是因为刚醒的缘故,眼神显得迷离且茫然。
“晏清鹤,你是在说本王胖么?”
傅良夜神色凶狠可怖,上来就是死亡逼问。
“没啊,是在说你招人喜欢,可爱。”晏西楼哼笑着抬手,宠溺地拍了拍人的屁/.股,目光温柔得仿佛装了三月的春风。
“嘶,少来!”傅良夜扁着嘴,气哼哼地把晏西楼的爪子拍开。
“你怎的就知道睡!我又累又寂寞,无聊得要死!”他仍旧蹙着眉头,一脸不悦,话儿里隐隐携着点儿被冷落的委屈,“晏西楼,你怎么不理理我,你…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后悔什么?”
晏西楼双眸氤氲了一层雾气,似乎睡得有些迷糊了,因此反应得慢了些。此刻他揉了揉眼睛,用胳膊半撑起身子,望着身上早已气成超级无敌巨大包子的傅良夜疑惑道。
“后悔带我来冀州…后悔…后悔与我…与我……”
傅良夜只把话儿说了一半儿,手上依旧死死捏着晏西楼的脸蛋儿,已经快要把人的脸捏青了……
晏西楼这下总算是听明白了,忍不住被人这问题逗得乐出了声,还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地呛了一下。
什么时候自家猫儿这么没有安全感了呀?
脸被人扯得紧着发疼,晏西楼只得哭笑不得地去攥傅良夜的腕子,柔声哄道:“不后悔。”
“敷衍!”
晏西楼居然没有果断地否认!果然,果然他开始动摇了!
傅良夜怒吼一声,只捏人捏得更紧。他的瞳孔不可思议地颤动着,只觉得一颗心脏跳到了嗓子眼儿里!是啊,他一直理所应当地享受着晏西楼对他的骄纵,可从未想过如若眼前人开始讨厌自己该怎么办。
不是,想什么呢!王八蛋!本王这么完美的人,你一个晏西楼凭什么后悔!
“滚!滚吧!别再挨我!”傅良夜这回当真是动了气,撂下手敛了敛衣袍便下了榻,头也不回地抬脚就要向外走。
不料晏西楼反应得更快,傅良夜刚气哼哼地走出了几步,便被人掐着小腰儿“砰”地一声压在了门扇之上。
晏西楼盯着傅良夜咬紧的唇,喉结上下的滚动了两下,而后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遮掩了眼底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