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83)
“双生为阴,是为妖孽,不详之兆。只因世人一句双生不详,柳家便不能有柳如是,只因世人一句妖孽,他便要去死,凭什么?我问你们,这凭什么!”
眼泪从柳若非的眼睛里滚落,他近乎失神地呢喃着,问自己,也问这世道人间。
可世道薄情,人世薄凉,只回以寂寂无声。
“我柳家世代行医,积善行德,不求富贵荣华,可却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我柳若非救了千千万万条人命,却救不了最想救的兄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笑话!”
柳若非双目通红,颓然间倾倒于地,双臂死死地拽住柳如是下摆的衣袍,恸哭失声。
“冀州入夏瘟疫横行,我奔波于城中医馆,却对兄长疏于照料,他本就体弱,怎就染了那疫病?待我发觉时,他已病入膏肓,我知他躲不过这一劫,我就是要救他,我为何不能救他!”
“我育出毒蛊,自己吞下了母蛊,又将子蛊种进死尸体内,你们知道吗?那些死尸死而复生,当真活了过来!兄长也是一样,我以心头血保他尸身不腐,保他长命无忧,这都是世人欠他的命,是爹娘欠他的命,是我欠他的命,早该还回去了!”
柳若非痛苦地哭喊着,指尖已被沙石磨出了血,破碎的哽咽声如同野兽哀鸣:
“兄长,你为何不信我,你为何偏要自投罗网,我想让你活!你为何不能活!”
“啊—啊—”见柳若非掩面痛哭的模样,方才还算安静的柳如是变得暴躁起来,他的喉咙里发出焦急的吼叫声,似乎极力想伸出胳膊去拥柳若非。
可此际他虚弱至极,身体也不再灵便,它只能僵直地跪下身,迟钝地攥着拳头,徒劳地嘶吼着。
“不是他不能活、不想活,只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于是至始至终,他只想让你活。”
“柳若非,你抬头看看他,看着你的兄长,你可有问过他的意愿?”
傅良夜不知何时踱到了两人身侧,垂眸看不清神色,启唇对柳若非低声道。
闻言,柳若非忽地安静下来,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柳如是那双浑浊的眸子,蓦地潸然泪下。
“你从未问过他罢。呵,果然,你也只当他是没有灵智的异类,你可想过他为何自投罗网,为何总是用指尖指着心口?你以为他想要你的心头血吗?笑话!”
傅良夜双目通红,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颤抖着声音大声呵斥:
“柳若非,你只不过是想赎罪罢了!你不想自己再愧疚下去了,所以你执意让柳如是留在你身侧。你知道吗,柳如是他早就想死了!”
闻言,柳若非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只空洞着一双眸子,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
“是吗?是我错了吗?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兄长,你该恨我,你应当恨我!”
是啊,是他错了!兄长理应恨他!
他哽咽着将兄长的手臂死死揽进怀里,大滴大滴滚烫的眼泪砸到柳如是伤痕累累的皮肤上,冲开了伤口上干涸的鲜血,脏兮兮的血迹顺着它的手腕滑下来,滴落在漆黑的泥土中,日光穿过竹林,斑驳竹影横斜,随着微风拂过,于二人背上晃动不住。
冰冷粗糙的手掌颤颤巍巍地贴上了柳若非的脸颊,笨拙地用指腹揩去了人眼底的泪珠。
柳若非蹭着柳如是的手掌,略显惊诧地抬眼,身子却猝不及防地被柳如是扣进了怀里。
“—别—哭—”柳如是喉咙里发出两个含混的音节,不知是否为错觉,晏西楼竟是从他的眼眸中察觉出了几分失落神色。
它像是牙牙学语的幼童,绞尽脑汁地拼凑出零星几个词汇。
“—不—恨—不—恨—若—非—”柳如是的话声愈发微弱,烈日当空,他面上的皮肤也开始迅速地腐烂开裂,露出了黑红色的血肉和白花花的骨骼。
它的唇角开始轻轻抽搐,似乎是在模仿笑容,又似在回忆如何笑。
它努力地尝试了许久,最终勉强僵硬地弯起了唇。
“—拉—勾—”
柳如是晃晃悠悠地伸出手,说。
柳若非嘴唇翕动,一时间怔在原处。
柳如是静静地等待着柳若非伸手,可是对方没有回应。
于是他盯着自己的右手琢磨了许久,努力地回忆着零碎的记忆片段,又用左手把多余的手指掰回去,只支楞出小拇指。
“—拉—勾—上—吊—”
“—一—百—年—不—许—变—”
柳若非颤抖着伸出小拇指,缓慢地搭了上去。
小拇指勾勾缠缠,口中呢呢喃喃,牵出了那日莲花湖畔火红的晚霞——
“那我们拉勾,你得保证,你一辈子都不要恨我。”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坏蛋。”
稚嫩的童声响起,两个总角小童坐在湖畔的石头上,头顶上戴着圆圆的荷叶,白白嫩嫩地小脚丫调皮地踢起水花。
他们一样大的年纪,穿着一样的衣裳,连相貌都一模一样,连身上都一样的湿漉漉,像是刚从水中游出来。
“阿嚏!”稍稍瘦弱一些的小童狠狠地打了个喷嚏,另一个小童气得蹙眉瞪他。
“这破莲花有什么特别的!兄长本就是病秧子,就该处处小心,不该这般任性惹麻烦!”说着说着,便撅着嘴转过身去赌气了。
被骂的小童心底不是滋味,他伤心地摆弄着手中的莲花,犹豫了一阵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了碰弟弟的肩。
他将那朵粉色的莲花怼到弟弟面前,笑着指着花茎上的两朵莲花,低声下气地解释道:
“小若非,你看呢,这枝茎上生了两朵一模一样的花儿呢,就像我们一样,一模一样。”
小柳若非好奇地接过莲花,痴痴地望着两朵粉色的花,惊叹道:
“真的,和我们一样。”
柳若非小时候不懂事,他总是嫌弃甚至厌恶兄长,因为他和自己长了一张同样的脸,还是个在山里养着的土包子、病秧子,爹娘一提到他总是唉声叹气的,跟他见面还要躲躲藏藏,无论做什么都麻烦得紧!
兄长非要去折莲花,他也狠毒地想,若是把他淹死就好了。
可是当柳若非在水里挣扎呼救,他的心底忽地漫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想起了兄长平日里对自己的好,他想起了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
小柳若非也不会游水,但他还是跳进了水里,拼死将他捞了上来。
因为柳如是是他的兄长,他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
柳若非望着那朵并蒂莲,忽然就不再介意他们长的一样了。
柳若非仍记得,他那时问兄长,问他恨不恨自己。
“阿兄,同为爹娘所生,却只有你在山中躲躲藏藏,你恨不恨我?”
小柳如是盯着手中的莲花沉默了一阵,有一瞬,柳若非看见了兄长眸中的失落,他忽然变得非常紧张,他害怕兄长说出那个“恨”字,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沉重的东西。
可柳如是只是咯咯地笑出了声,伸手在弟弟胖乎乎的肉脸上揪出了两个小包子。
“原来小若非是小傻蛋,哥哥才不会恨你。”
“为什么?”小柳若非支吾出声,眼睛里盈了一包泪。
长大后的柳若非同样泪眼朦胧,他就那般看向柳如是,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
为什么不恨我?你本该恨我。
“—没—有—原—因—”
小柳如是与眼前的柳如是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按着柳若非的肩膀,一字一顿,凭借着最后一缕神识,朝着柳若非郑重其事地重复道:
“—拉—勾—”
“—哥—哥—保—证—一—辈—子—都—不—恨—小—若—非—”
言罢,从两人勾缠的手指开始,柳如是的骨肉如同燃烧的纸张般,于日光下飘然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