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良夜(29)
“阿蛮同我讲过,她的命是你救的,如今,她已把命还了回去,她已对你,毫无亏欠。”
“可我却再也见不到她了。”沈卿握着阿蛮僵硬冰凉的手,却怎么都不能捂暖,“再也见不到了。”
沈卿还是来晚了。
彼时正值黄昏,他怀里抱着一具小木箱,站在与阿蛮约定的树下等着她。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他几日前托人将信送予阿蛮。她回信中约在今日黄昏之时相见。
信纸上似有泪痕,她定是很欣喜罢!
他忐忑地猜度着,今日阿蛮会穿着什么衣裳来见他?或许是那条红罗裙,那是他送予阿蛮的裙子,她特别喜欢。
不过无论穿什么,只要能见到阿蛮,都是一样的欢喜。
今日他又出手了几件玉器,金银攒得足够多了。他要牵着阿蛮的手,去鸨母那儿为她赎身。然后风风光光地成亲,让阿蛮成为他的妻。
他在树下等了许久,从黄昏等到月上柳梢。
可阿蛮从不会食言,他仍旧耐心地等着,还想着阿蛮来时定要先嘲笑她一番,梳妆打扮竟用了这么久。
他还想着要问问阿蛮,那柄桃花扇为何要赠给别人,却不赠给自己。
阿蛮定会笑着骂他小心眼儿,然后也为自己画一扇吧。阿蛮若是不给,他便要硬抢!
远处有人提着荧荧灯火靠近,他踮起脚尖去望,却是挽月楼内的护院。
护院黑布里不知裹着什么,他好奇地望去。
颠簸中一条袖子从布中滑落出来,他仿佛被那血红的颜色烫了一般,小木箱从沈卿怀里跌落,里头散落出无数金银细软。
她的确穿了这身红罗裙,他猜得没错。
阿蛮也从未食过言,她已然赴了约,只是从今往后,却是天人两隔。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王爷,沈卿请你,今日以后,别再来了。”沈卿语气淡淡道。
沈卿从傅良夜身边走过,此刻雨后初霁,藏在乌云后的日光渐渐将人间照亮。
晏西楼负手站在门外,他身上的白袍尽湿,却叫人瞧不出一丝窘态。沈卿想,或许没有什么事情能叫眼前人不安与慌乱。
他仿佛永远置身事外,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强大又温和,能给人十足的安全感。
冷静而不冷漠,看似薄情实则有情。
是一个可信赖之人。
其实从四日前晏西楼踏入琳琅阁送扇的那一刻起,沈卿便猜到了晏西楼的身份,只是不曾说破。此刻,沈卿不由得在心底自嘲,他这般自命清高,蔑视权贵,不甘屈居人下,可还是空有一身傲骨,竟是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沈郎君?”
晏西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微微侧头。
“风雨已停,已经放晴了。”
沈卿走到晏西楼身侧,望着云后躲藏的太阳,突然轻声笑了笑:
“晏将军,可否答应沈某一件事。”
晏西楼闻言微愣,“沈郎君尽管说,晏某必将尽力而为。”
沈卿眸色黯沉,向远方望去。
“四日后,晏将军来取那柄桃花扇吧。到那时,沈卿必当告知将军所求之事为何,烦请将军按时赴约。”
作者有话说:
死生离别两悠悠,人不见,情未了,恨无休。
——出自 清 洪昇《桃花扇》第三十七出 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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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收了,感谢每一位读者
(一只发刀的无情喵喵)
第31章 拜天地
油灯上一豆火焰挣扎窜动着,忽然“砰”地一声爆裂,伴着一阵风穿过,终是熄了火,从灯草上漫出一线白烟。
沈卿拢着灯盏,重新点燃了灯芯。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圈儿,像是阴雨时天幕中的乌云。他重新提起笔,笔尖跃过墨水氤氲的宣纸,接着纸上那朵乌云,徐徐向下勾写。
狼毫与宣纸摩擦,沙沙作响,最后一笔落定,笔尖上的墨已干涸,声音也戛然而止。
他挽起水袖,将宣纸腾起来,将墨轻轻吹干。而后转身,将匣子中那把补好的桃花扇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指尖留恋地抚摸着那雕花儿的黑檀木扇骨,最终仍旧将扇子收回木匣,又将那布满字迹的宣纸压在木匣子之下。
今日是阿蛮离去的第七日,正值回煞之期。
沈卿曾零星听得老一辈人讲过,在人死去的第七日,离去之人的魂魄会重返人间探望亲故,此时阴气大盛,阴阳相隔,人需避出,以防阴阳相扰。
可沈卿不想避出,他总想着,要再同阿蛮见上一面。还有许多掏心窝子的体己话儿,还未来得及说出口。
里屋的新换上的艳红珠帘,案上摆着花烛与两盏清酒,阿蛮身着大红嫁衣,凤冠霞帔,静静地靠在案侧的椅子中。
而沈卿面上傅着粉,身着一裳青衣,端地是一副戏中柳梦梅的扮相。
烛火摇摇曳曳,映着阿蛮的细长的眉眼明明灭灭,透过光影跃动,阿蛮仿佛仍旧活着,似乎立刻便能醒来,再像从前那般娇笑着扑入自己的怀中。
沈卿移了椅子,坐至阿蛮身侧,伸手抚上人的侧脸,阿蛮凤冠上的金步摇便轻轻晃动起来,晃得他的目中含泪,不自觉便顺着面颊淌了下来。
“还未来得及问问谢姑娘,可否真的愿嫁予沈卿这个呆子。”
沈卿喃喃低语,痴痴地望着阿蛮的面容。
谢阿蛮总爱唤他“沈呆子”,说他痴痴傻傻,别看着长了个一表人才的模样,实际上做事儿一条筋,不知变通。
阿蛮日日盼着与他相见,他却时常羞怯,拐弯抹角,没少让她发脾气。
他并没有很多金银,只得慢慢地攒着。
他同阿蛮约定,待到来年桃花夭夭之时,定会八抬大轿将她迎回家。而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蛮就在挽月楼里一直盼啊盼,好不容易熬到了沈卿攒够了金银,终于要来娶她。
可苍天不怜有情人。
忽然烛光猛然跃动,案上双烛青焰荧荧,燃出“噗噗”火声,烛焰高高蹿升。
“谢姑娘,是你来了罢,你果然来看我了。”
沈卿望着跃动的烛光,唇畔漾出一抹笑意。他捞了案上的杯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而后他水袖一掷,哼唱起《牡丹亭》来。
这是阿蛮最爱的一出戏。
却不知何故,有一日阿蛮忽然问他,如果《牡丹亭》中杜丽娘并没有还魂回生,魂魄飘荡无依,那这戏文该怎样唱下去呢?柳梦梅又会怎么做呢?是只当那夜是一场春梦,娶妻生子么?
当时沈卿被问得愣了一下,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他仍旧不知道戏中的柳梦梅会怎样选择;可是,他知晓沈卿会怎样选择。
朦胧间,沈卿似乎瞧见了谢阿蛮,她笑靥如花,柳腰一晃,细着嗓子同他一起哼唱——
“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满爇。柳梦梅,柳梦梅,南安郡舍,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
沈卿声音渐弱,脚步愈乱。在天旋地转之际,泪眼朦胧之中,终是如愿以偿地望见了谢阿蛮的魂魄。
“吾妻……阿蛮……”沈卿朗声大笑,眼前蓦然一片漆黑,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终是跪倒于地。
“一拜——天地!”沈卿高呼一声。
恨!恨天地不成全!
“二拜——高堂…”
叹!叹高堂已逝。
“夫—妻—对—拜”
沈卿望着阿蛮,唇瓣颤抖,已经抑制不住哽咽,重重一拜。
黑色的血从沈卿唇角流下,他忍着腹中剧痛,爬到阿蛮身侧,头无力地伏在人腿上。
他用最后的力气,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指揉搓进阿蛮僵硬冰冷的手,与人十指相扣。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
沈卿的声息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终,还是未能说出剩下的那两个字——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