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318)
他们回到一楼,去餐厅吃晚饭,吕西安机械地用叉子往自己的嘴里送着食物,他根本没有吃出来食物的味道,而且他一点也不在乎。
“我们接着练吗?”当他们吃完晚饭后,吕西安向阿尔方斯问道。
“不,不练了,在我看来您练习的已经够了。您累了一整天,再练会让您的胳膊酸痛,对明天的决斗反倒不利。”阿尔方斯说,“我们现在有另一件事要做——坐马车出去兜风。”
吕西安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们要坐敞篷马车在城里绕一圈,您要表现的若无其事,这样人们才会认为您一点都不害怕。政治家的每时每刻都与政治有关,即便是决斗,也要起到最好的宣传效果。”
“如果我明天死了,恐怕今晚就白宣传了。”
“这倒是,”阿尔方斯承认,“不过如果您活下来了,这会给您加分不少。”
“我觉得这种做法幼稚至极。”
“人类本就幼稚至极。”阿尔方斯说道,“不但幼稚,而且浅薄无聊,愚夫愚妇就喜欢这种戏剧性的东西,而您需要他们的选票——这是他们身上对您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东西了。”
他们穿上外套,出门坐上了一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四轮敞篷马车,马车上的所有金属件都刚刚抛过光,直接用来做婚礼的花车都足够体面了。他们两个人像是来巴黎访问的外国君主一般,坐着马车把城里人最多的几条主干道巡游了一番,而路上的行人也正如阿尔方斯所说的那样向吕西安欢呼,似乎他们真的觉得他很勇敢呢。
晚上十点钟,阿尔方斯终于把吕西安送回了家里,他体贴地告辞离去,表示要给吕西安“好好休息的空间”。
“我明早六点半来接您。”阿尔方斯朝吕西安挥了挥手,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座大的有些吓人的宅邸里。
第171章 决斗
吕西安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他将房门关上,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他的心神被对明天的一种模糊的恐惧搅得乱成一团,完全没有办法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思考。他的大脑疯狂地空转着,脑子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明早有一场决斗”。
如今已经快到午夜,不到十个小时以后,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就要面对面地站在万森树林湿润的泥土上,他们过去曾经一起进行过许多次愉快的交谈,然而这一次他们恐怕只能用枪声进行对话了。一年之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大家还在俄国进行访问,就是在那次访问期间,他和伯爵的关系发生了一种质的改变。当他们在那间破烂的农舍里意乱情迷的时候,谁又能料到一年之后,双方却要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呢?命运可真是变化无常啊。
在吕西安的内心深处,他明白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可罪人总不愿意承认自己有罪,面对良心这个有些无情的法官,凡人们本能地会为自己寻找用来开脱的理由——向自己承认自己的罪孽,比起向神父忏悔或是向预审法官招认,可要困难的多了。于是,他刚刚还在自责自己的见利忘义,转眼间就又开始责怪伯爵的食古不化了。
“现在想来,还是用剑决斗好些。”他心想,毕竟若是让他和德·拉罗舍尔伯爵斗剑的话,只要他自己胳膊上或是身上被刺出一道伤口,他就可以借势晕倒,叫停决斗;若是他占了上风,他也可以给伯爵的胳膊上或者腿上来一下,只要对方没办法再拿起剑来,决斗也就分出胜负了。至于双方谁胜谁负,这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了,重点是双方都在角斗场上见了血,只要这样,大家的名誉就都保住了。
可用枪决斗,事情就大不相同了。两个人隔着三十步的距离向对方开枪,最终的结果是完全无法预料的。若是弹丸直接打进了他的脑袋,让他的头颅像一个摔在地上的西瓜一样爆开,那就算阿尔方斯愿意出一亿法郎来救他,恐怕也无济于事。也有可能子弹会打在他的脸上,那他恐怕就会毁容——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些。
阿尔方斯为什么会选择让他用枪决斗?按照规矩,吕西安是被挑战的一方,因此他有权挑选武器。既然是这样,那么用手枪来决斗,就是阿尔方斯的意思了。此人在剑术和枪法上都颇有心得,不可能会不明白其中的关窍,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银行家故意要让吕西安在生死边缘走上一回,这是阿尔方斯对他的惩罚——无论吕西安杀死伯爵,还是伯爵杀死吕西安,哪怕是两个人同归于尽,想必都能让阿尔方斯出上一口恶气。这个该死的混蛋!他本应当派别人去做这个证人的。
“上帝保佑。”他一边在屋里走动,一边机械地重复着祈祷文。吕西安的母亲是个虔诚的女人,可她的儿子只有在遇到危机的时候才会念起天主的名字。仁慈的天父想必对他这样的投机者不愿多加理会,可万一祂偶然动了恻隐之心呢?试一试总没有坏处呀。
这时,他想到自己应当留下些话,或许写一封遗嘱以备万一。于是他走到写字台前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又拿起一支笔。笔尖在白纸上方悬停着,而他却想不出来他的话该写给谁。父亲和母亲早已长眠于六尺之下,至于那位杜·瓦利埃先生?他活着的时候都不愿意和此人多费唇舌,死后难道还要留话给他吗?
若是一个人结了婚,有了孩子,那么他在这个时候想必会给自己的妻儿留下几句话;若是他有个爱人,那么也能在纸上写下几句带着爱意的诀别之语。可吕西安·巴罗瓦什么也没有,他在这个名利场里攀爬了这么久,当他终于有机会停下脚步往四周看看时,看到的只有金碧辉煌的荒芜,而几乎每一个和他以“朋友”相称的人,脸上都带着虚与委蛇的假笑——或许有一个不是,可这个人明早就要和他一起站在决斗场上了。这个念头让他的胃里仿佛一下子充满了苦涩的胆汁,他感到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他苦笑了一声,放弃了留下几句话的念头,至于遗嘱也没什么必要,把他的全部财产减去欠阿尔方斯的负债,得到的究竟是个正数还是负数还都不好说呢。若是最终还剩下一点清汤寡水,那就让那些秃鹫似的律师和公证人去同那些他从未谋面的远房亲戚去瓜分吧,对此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拿起那张白纸,将它撕得粉碎,朝空中一抛,任纸屑如同雪花一般落在地毯上。桌子上的白兰地还剩下半瓶,他给自己倒上了一满杯,仰头喝下,他的舌头被类似于橡胶燃烧的刺鼻味道刺激的发麻,真是好一杯苦酒,他苦涩地想。
热气从他的胃部顺着血管流到全身,让他的精神平静了些。他没有叫仆人,自己换好了衣服,关灯上床,仰面望着挂在上方的幔帐。屋子里安静的吓人,就连钟表的齿轮声都让他的心脏跳个不停,整个世界仿佛都压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像是那个从马拉松跑到雅典的信使一般,用力地大口呼吸着。
等他躺在墓穴里,周围也会像这般安静吗?他用力地将后脑勺在枕头上撞了几下,试图将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但却事与愿违,这一类的念头像是蒲公英种子一样,落在他的脑子里,马上就在那里生根发芽了。
他开始想象自己的葬礼,阿尔方斯会为他办一场葬礼的吧?或许这个人还会在葬礼上致辞,说到动情处还会假惺惺地挤上几滴眼泪。那些政界和商界的大人物们应当都会出席的,这个葬礼会是一个难得的契机,他们可以完全不受注意地互相交流,联络感情或者达成协议,而这恐怕会是吕西安作为一个政治家留下的最后遗产了。克列孟梭或许会在他的报纸上最后嘲讽一番,声称吕西安·巴罗瓦这一死,比他“一辈子活着对法兰西的贡献还要大”。在政治上,绝大多数的胜利都是靠比对手活得久得到的。
我一定得活下去,他心想,我还有那样多的宏图壮志,绝不能让它们就这样付诸东流啊。整个晚上,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思维进入了一种奇妙的模糊状态,连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早上四点钟的时候,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嘴里干燥的像撒哈拉沙漠,不得不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水的时候,他看着床上自己躺下的地方留下的凹陷,忽然想起当母亲入殓之后,她临终的那张床上也留下过这样的痕迹,这个年头让他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就好像有人把一大桶冰水浇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