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卢瓦城来的漂亮朋友(22)
“事实上,是我想要写一篇文章。”吕西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的老板想让我帮他写一篇政治评论,明天发表在你们《今日法兰西报》上……”
“是关于突尼斯问题的吗?”夏尔点了点头,“我似乎上午听人说到过,要在第二版留出一块版面来,原来是留给您的。”
吕西安吓了一跳,“第二版?”
“是啊,第二版。”夏尔耸了耸肩,“所以我说您前途远大,第一次在报纸上写文章,就能够登载在这样的地方,我写的第一篇文章,可是在第八版的左下角那里。”
吕西安依旧难以置信,他预料到德·拉罗舍尔伯爵想要发表的文章占据的版面一定不会很差,可放在第二版?这实在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是为什么?”他问道。
“谁知道呢?但听说是来自于伊伦伯格那个老头子的授意。”夏尔用右手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我的猜测是,他恐怕是趁最近局势不明朗,低价吃进了不少突尼斯债券。只要政府派出远征军,那么突尼斯债券的价格就会一飞冲天,不然您以为他最近这些天里不断在报纸上发表鼓吹战争的文章是因为什么呢,总不至于真是为了法兰西的利益吧?他是个犹太人,而犹太人的祖国就是钱。”
虽然吕西安早就清楚伊伦伯格先生远非什么善类,可夏尔的这番分析依旧让他惊愕万分。这些金融界的巨鳄们,用法兰西人和突尼斯人的血浇灌一片荒芜的土地,让无数的家庭家破人亡,让战争的火焰把一个历史悠久的国家烧成灰烬,仅仅是为了交易所里某只债券的价格能够上涨几个百分点!过去的奴隶贩子的金币上沾着奴隶的血,如今的工业家的齿轮上沾着工人的血,而金融家用来印刷这些精美的债券和股票的,也并非是油墨,而是无数人的血肉。
“所以就是为了这个。”他喃喃地说道,他的名字将要留在报纸上,留在历史上,这篇文章将成为一条牢不可破的锁链,将他吕西安·巴罗瓦与这样的恶行联系起来……他也是这一切的帮凶。
夏尔作出一个数钱的手势,“这世上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他注意到吕西安的情绪有些低落,“您愿意听我的一个建议吗?如果您真的想要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那么您就需要尽快让您的良心永远地闭上嘴。良心就像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妇人,在您的耳边不停的唠唠叨叨些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没有任何帮助,只会让您心烦。”
“您不过是写一篇文章而已,”夏尔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安慰地拍了拍吕西安的肩膀,“没有您,也会有别人来写,即便没了您的文章,他们照样要派军队到突尼斯去。战争是一笔大生意,几亿法郎的军事拨款会让各个部门的官僚受益;军队弹药,运输,被服和粮秣的订单会让工业家们大赚一笔;伊伦伯格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能够完成一笔成功的投机;将军们会获得新的勋章,军官们可以官升一级;政客们可以在波旁宫里以此吹嘘,给他们增添新的政治资本……所有的人都会从远征当中受益。”
“除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士兵们和受到兵灾的突尼斯人。”吕西安说道。
“的确如此。”夏尔笑了一声,“但没有人会在乎他们,从来都没有人在乎过他们。您只需要作出决定,要不要写这篇文章?”
“有人在乎我的看法吗?”吕西安冷笑一声,“好像我有什么别的选择似的。”
“您说的没错,所谓的选择,不过是一种幻象罢了。”夏尔从一旁的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如果您的文章要赶上明早的报纸,那么我建议您立即动笔。”
“我已经写完了一篇。”吕西安从兜里拿出几张信纸,递给夏尔。
夏尔接过信纸,将它们展开,很快地阅读了一遍,随即将它从中间撕成两半,吕西安还没来得及阻止,那篇稿子就进了房间角落的废纸篓。
“您这是在做什么?”吕西安吓了一跳。
“送这玩意去它应该去的地方。”夏尔摇了摇头,“我想您之前应当从没写过评论文章吧?”
“我曾经给大学的校报写过,然而被退稿了。”吕西安承认,”除此以外我恐怕只写过公文和备忘录。”
“难怪如此,您写的这篇文章里总带着些一板一眼的生硬腔调,公文的确是这样写的,但那是因为它不需要去吸引读者,只需要让自己显得深奥就行,可政治评论必须要照顾到读者的看法,您要让读者随着您的笔去思考,这样他们才能够在不知不觉当中接受您的观点。”
“我来这里就是想让您给我一些指导……或许您可以花上十几分钟的时间帮我搭个架子?”
“十几分钟怕是不够。”夏尔将帽子戴好,“我们去吃晚餐吧,我可以在晚餐桌上帮您一起构思一下。”
“这篇文章您要收多少钱?”吕西安想起之前招待会上夏尔对他说过的话,决定还是先把价格谈好为妙。
“只需要您请我吃晚餐就行。”夏尔将外套的扣子扣好,“您的这篇文章费不了多少功夫,正好我也饿了。”
吕西安答应了对方的条件,两个人下了楼,沿着香榭丽舍大街走了几个街区,进了一家临街的餐馆。
餐厅的领班一看到夏尔就迎上前来,想必他是这里的熟客。
他们被领到了床边的一张雅座里,透过落地窗正好可以观赏华灯初上时分香榭丽舍大街上如潮的人流和车流。
“我们要一打奥斯坦德牡蛎,小牛肉配芦笋,乳羊排骨和鱼汤,一瓶香槟酒,要我平时喝的那种,冰镇过的。”夏尔拿着菜单点起菜来,“再要一瓶勃艮第酒。”
他将菜单放下,“这里的鱼汤是一绝,您一定得尝尝。”
吕西安“嗯”了一声,他如今可没有心思去想什么鱼汤。
夏尔又转向刚要离开的侍者,“给我们拿纸和笔来。”
侍者领命离开,很快带着纸和笔回来了。
夏尔将胳膊肘放在桌子上,“现在我们来谈谈您的文章,我记得您的标题是《论突尼斯问题》?”
“是的。”
“这个标题不行。”夏尔断然否定了吕西安的想法,“您这样的标题就像是掺了水的劣质酒,淡而无味,根本吸引不来读者。”
他将钢笔塞进吕西安的手里,“我说您来写。”
“标题就叫《北非的反法阴谋》。”
“近几天来,发生在突尼斯的一切令整个文明社会震惊。法国的哨所和驻军遭到了暴民的袭击,而更加令人惊诧的,则是对于手无寸铁的法国侨民的各种粗暴行为……”
“……万事总有缘由,正如河流总有源头,这样针对法兰西的恶意行为,并不能简单地解释为一种冲动之下的冒失行动,恰恰想法,从突尼斯暴乱的规模来看,这是一桩早有预谋的阴谋,目的就在于削弱法兰西在北非的影响,将我们安宁富饶的诸模范殖民地拖入混乱的深渊……”
“……突尼斯的白色岩石被鲜血所玷污,而主导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正是那个十几年前凌辱了法兰西的国家,那个如今还在我国的东部边境虎视眈眈的国家,那个当代的斯巴达,随时准备着用他们的军靴再次踏上香榭丽舍大街,用他们的马鞭和锁链奴役法兰西!”
吕西安放下笔,“您是说……德国?”
“是啊,您的目的是要说服大众,让他们支持远征突尼斯。要达成这个目的只有两种途径,其一是利诱,其二则是恐吓。众所周知,突尼斯是一片荒芜的土地,罗马人毁灭迦太基时,也一并摧毁了那片土地上所有的希望,所以利诱恐怕是不成,那么剩下的办法就只有恐吓了……您要让大众感到害怕,那么就必须寻找,哪怕是创造出一个敌人来。”
“那么为什么选德国人?”吕西安觉得自己似乎开始明白对方的想法了,“是因为大多数的法国人都把德国当作一个威胁吗?”